“掌柜的,我们走吧,料这个蔡襄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随川没好气道。
赵缵立于如云楼前,如同繁华大街上一棵佁然不动的树,任行人在他身前身后陆续穿梭而过。
“不。”赵缵嘴角一弯,“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到蔡先生病愈。”
“掌柜的,你魔怔了?”随川摸摸赵缵的额头。
如云楼的大门,划出一小段弧度。
“绿阑,红减,带赵掌柜进来吧。”慵懒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一缕缕旖旎的烟,划开萦纡的身姿,像萦绕山峰的云丝。
蔡襄阳恰坐于正中央,翘着二郎腿,身边五彩缤纷的姑娘替他摇着大蒲扇。姑娘们各有风姿、共斗婵娟,见赵缵进来,只瞥了他一眼,目中无波无澜。
“赵掌柜来了?坐吧。”随着话音,一黄衣女子利索地在蔡襄阳对面放了张椅子。
赵缵瞥了眼蔡襄阳周身的莺莺燕燕,略感不自在。
“诶呀,这么见外做什么。”蔡襄阳摆摆手,左手扯过适才给赵缵放椅子的黄衣女子:“这个呢,是黄梧。”右手又扯过一紫衣女子;“这个呢,是紫藤。”他又撇撇脸,鼻子指向一蓝衣女子:“这个呢,是蓝柯。”
“你不用给我一一介绍。”赵缵打断道。
“哦,你对这些女人没兴趣啊?嫌我们如云楼的姑娘不够好看?”蔡襄阳眯着眼睛。
“我为何会对她们感兴趣?”赵缵道,“虽女如云,匪我思存。(1)”
“啧啧,你这样的男人可真是少见啊。”
“不要把天底下所有人都想成是你这样……”
“我这样的无耻好色之徒,是吗?”蔡襄阳嬉笑道。
赵缵伫立蔡襄阳身前,哑口无言。
“坐吧,别这样站着,显得你好像高我一截,看得我难受。”蔡襄阳道。
赵缵依言坐下,问道:“你是西燕人?”
“这你不是早就看明白了吗?怎么现在又来问我一遍?”
“你不是汉人?”
“这你不也早看出来了吗?”
赵缵默然,按照蔡襄阳此言,只怕蔡并非他原本的姓氏,他的真实姓名,也应当已被他隐去。
只是……这个怪人,尚且不肯按照景国风俗束发,还不怕遭到怀疑。为何偏要隐去自己原本的姓名?
从前没在意的细节,如今纷纷被编织成赵缵对眼前之人的怀疑。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不是要问童溯童洄的身份吗?”似看出了赵缵的顾虑,蔡襄阳笑道,“不要试图揣测我的身份。因为,我相信你猜不到。”
“我凭什么信你?”赵缵道,“你且告诉我,童溯童洄与范将军一案有无牵扯?”
不等蔡襄阳回答,他又继续道:“若是有关,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不去告诉三司,不去告诉有能耐为范老将军翻案之人,却来与我一酒楼小掌柜周旋,这是为何?”
“告诉三司?”蔡襄阳捧腹大笑,“就我这披头散发的样子,只怕会被三司使赶出来吧。”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披头散发的?”赵缵略有不满,“束个发对你而言就这么难吗?”
“我不用束发,就能见到你,为何非要束发去见三司使?”
“你束个发就能把重要的线索告知三司使,为何非要披头散发来找我?你告诉我又有何用?”
“范栩是我什么人?我告诉三司使又有何用?我只知童溯童洄与范栩案有关,可究竟是怎么个‘有关’法,我也不知道。我难道要去空着手跟三司使说,童溯童洄与范栩案有关,范栩将军可能是被陷害的?是你你信我吗?”
这一下,赵缵算是被说服了。
“不对。”赵缵幡然醒悟,“你都不知道童溯童洄在范栩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怎么就这么肯定地说他们与范栩案有关。”
“我告诉你,童溯童洄不姓童,他们姓步六孤,他们与西燕的拓拔睿将军交情匪浅呢。你说,他们与范栩案有关还是无关?”
“你怎么知道他们与拓拔睿交情匪浅?”赵缵警惕道。
“你想的还不止这些吧?你是不是还在想,我是什么身份?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我的立场到底是景还是燕?我会不会害你?”蔡襄阳玩味一笑,“你们这些人都一个样,别人随随便便一句话都能被你们解读出几层深意来。可是我与你们不一样,我随性得很,我爱告诉谁就告诉谁,谁能管得着我?
“或许这些话,我告诉官场上那帮人会比告诉你有用,为何说有用?因为我告诉你你做不了什么,可我告诉了他们他们或许能替范栩翻案,所以我告诉他们比告诉你有用。那为何我的所作所为必要能替范栩翻案才能称之有用?
“因为范栩是忠臣?朝堂之上每日有多少不起眼的‘忠臣’被冤杀,被埋没,救他们尚是徒劳无功,为何偏偏范栩是例外的‘有用’?因为范栩有才能?论才能,他比之宣恺何如?显然,他不及宣恺。当初宣恺被构陷时,朝中那帮人避之不及,为何才能不及宣恺的范栩被冤枉了反能受到高于宣恺的待遇?
“因为他们凭我的线索替范栩翻案后,朝中那帮人或许能借此牵制沈存高?为何牵制了沈存高就有用?因为沈存高下台了,他们可以从中得到利益。我依靠自己势力得到的线索,为何要为他人做嫁衣?”
赵缵怔愣片刻,却道:“范老将军性行淑均、宽和待下,为他翻案,于景国的军事有利;沈存高……沈丞相玩弄权术、唯利是图,多次为争权陷害忠良、鱼肉百姓,牵制了他,也是解救了生活于水深火热中的景国万千臣民。”
“听起来很有道理。”蔡襄阳道,“可你刚刚不是说了,我是西燕人,你们景国如何,又与我何干?”见赵缵欲言,他挥挥手,笑道:“别跟我说什么入景则为景国人云云,我连遵从你们景国习俗束个发都不肯,这样的话对我,可没什么作用!”
“你不要说我自私。”蔡襄阳向左侧了侧身子,“我只是,看不惯那些肮脏的权谋之术。因为看不惯,所以更不愿意参与。你说沈存高为了争权鱼肉百姓。那我问你,你可知什么叫‘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国家兴亡与否,受苦的皆是百姓。”赵缵解释了一番这话的意思。
“那你可知,这是为何?”
赵缵如有所动,稍稍端正了坐姿。
“那群文人士大夫,满口孔孟之道,做的却尽是孔孟不屑去做的事情,若孔孟在世,必定要被他们气死。”
蔡襄阳这番话,却是直戳赵缵的心。“不,他们,也未必愿意这样。”他道。
“人人皆不愿意活成这样,人人却都活成了这样,你说,这是为何?”蔡襄阳一改嬉皮笑脸的样子,面色肃然。
“许久以前,有一个村庄。”赵缵打隐喻道,“村里没有一栋房屋。村里人一切行为,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摩。人心和乐,彼此信任。可有一人,他不满于这样的生活方式。于是,他将自己围在了四四方方的高墙中,任何人再看不到他的所作所为。
“此事自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一部分本有心隐藏自己之人,从那人行为中得到了鼓舞,再不怕被人议论,也造起了墙;一部分人,因自己无以得知造墙人的所作所为,愤懑不已,总觉自己损失了什么。于是,他们也造起了墙;一部分人,见周遭所有人皆如此,索性随波逐流。所以,到今日,那座村庄里的人,皆居于闭塞的屋中。你说这个村庄可以回到从前的样子吗?自然可以。只要每个人都试着拆掉高墙。于是,有人尝试了。很可惜的是,困在高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高大的墙把他们围成了井底之蛙。他们看不到,已经有人拆掉了高墙;他们以为,所有人还和他们一样,待在高墙中。
“许多事情,皆可用这个道理来解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社会为何只能是古之圣贤者的梦想?因为,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路而拾遗,夜而闭户,其他人或出于争强,或出于防备,或出于……不想被视为异类,皆会争相模仿那人。纵是有人试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亦难免不被扣上‘沽名钓誉’‘心怀鬼胎’的帽子,除非人都是没邪心、没贪念、不懂猜疑的动物。人与人间的防备、追名逐利的世道,大抵皆是这么而来的。”
“看来,我之前低看你了。”蔡襄阳调整了坐姿,使自己更为舒服。
“但是,蔡襄阳。”赵缵正色道,“你愤世嫉俗也好,作独醒人也好,这些都不是你对范将军见死不救的理由。范老将军忠诚不足称道,才能不及武忠公,所以,他就该死吗?”
“你还在劝我掺和范栩案。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你既然那般高尚,你为何不去三司替忠良范将军申冤?”
赵缵的沉默,撩拨着他心底的怆然。
“以后,多来如云楼坐坐吧。或者,你不屑来此风尘之地,我可以去你们天水楼。”蔡襄阳拍了拍赵缵的肩,“今朝你一席话,可是彻底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呢。”
如云楼的大门,敞开了一地日光。赵缵出门,不时回首,目送着那方俗气的牌匾,在自己身后渐行渐小。
(1)“虽女如云”一句: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
且听赵缵与蔡襄阳,从诗词歌赋,啊不,政治大事聊到人生哲学(*ˇωˇ*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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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白马非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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