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淡月朦胧在群青色的天际。
庄瑜瑾饮下一杯星光,倒头在几案上。与他隔廊而坐的萧白年倒是好酒量,又倾尽了一壶酒入肚。
吏部考功郎中荆门的生日宴,已持续了几个时辰。因明日休沐,到来的宾客再也不必挂念早朝,自是不醉不归。
萧白年斜摇酒壶,抖出几粒透明的玉珠,他懊恼地瞅瞅左右,偷偷摸摸地拿起了邻座于寒桌上那壶酒。伏在桌上的于寒疲倦地抬抬眼皮,眼见酒壶向萧白年的方向靠拢而去。
“萧郎中还真是贪杯。”于寒冷冷地说。
萧白年恼怒地瞥了他一眼,只得自认理亏地再将酒壶放回去。
“荆郎中。”吏部侍郎杨琢起身道,“我可否要一碗醒酒汤。虽明日不必上朝,但我家中还堆着吏部的公文呢。夜晚的大好时光,可不得浪费。”
“杨侍郎还真是为吏部鞠躬尽瘁啊。”于寒声音含糊,“去岁上元节啊,我约杨侍郎外出赏花灯,他呢?非要闷在家中处理公文。”
“杨侍郎这个样子,怕是几年未曾与妻同房了吧。”有人没遮掩地戏谑道。
在场之人,外放的跟着调笑杨琢,内敛的红着脸低着头,不插一句话。与杨琢相熟的人则愀然变色。
“杨侍郎的发妻朱氏,在他科举及第前红颜早逝,杨侍郎至今未再娶。”荆门为杨琢解释道。
适才笑话杨琢的人此时都悻悻收起了嘴略含歉意地看向杨琢。
“荆郎中还是快给我上碗醒酒汤吧。”杨琢沉下脸来,不冷不热,“给在座宾客都上碗醒酒汤吧,我看他们也都醉了,以致满口醉话。”
这一下,众人皆黯然失笑,唯恐被吏部侍郎所记恨。
“给萧郎中的那碗量可要多些!”于寒喊道,“看他喝了这么多酒,怕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待丫鬟带着萧白年的醒酒汤走至萧白年桌边时,于寒眼疾手快地先萧白年一步拿走了汤,端给杨琢。见萧白年怒目圆嗔地对着他,他挑衅似的说:“无甚,杨侍郎精通医理,让他检查下萧郎中的醒酒汤是不是珍贵药材煎的,人家可是伺候太后的人,咱怠慢不得。”
“你这是做什么?”杨琢笑着看看于寒和萧白年,将醒酒汤端至萧白年身前:“于郎中素喜玩闹,萧郎勿要介意。”
庄瑜瑾迷迷蒙蒙地听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庄郎中,您的醒酒汤,请吧。”端醒酒汤的仆人恭敬道。
“多谢。”庄瑜瑾撑起身,道谢道。
他举起碗,注视着碗内的清液,若有所思。
然,未待他将醒酒汤喝下肚,身旁行色匆匆的人划过成一道风,吹翻了他手里的碗。
他沿着那人飞奔而过的方向看去,地上一摊鲜红流成他模糊的视线中最清晰的色块。他的下属,懂医的刑部员外郎崔巍,正摇着奄奄一息的萧白年。
“怎么回事!”荆门腾地起身。
崔巍舀了勺萧白年桌上的醒酒汤,放至鼻边嗅了嗅,当即下了判断:“这汤里有毒。”
“何人竟敢在我的宴席上下毒!”荆门怒拍桌案。
在场寥寥几个意识尚存的人,纷纷向那个送醒酒汤给萧白年的仆人投去异样的目光。那仆人被盯得发怵,连连后退,忽一个趔趄,吐血倒地。
崔巍赶紧上前扶住他,不出所料,他已经死了。
日出东方天刚晓。荆府中庭,挨挨挤挤的尽是人,多是因萧白年事件被困于荆府的命官。
“哈哈!”于寒坐于池边,拍着腿大笑,“报应!报应啊!等我出了荆府,必定要去天水楼喝个几大碗酒,好生庆祝一番!”
“你昨夜还没有喝够吗?”杨琢轻轻地甩了甩长袖,袖底点开了一层层水波,“庆祝什么?就你和萧白年那些恩怨,你身上的嫌疑可大着呢!”
听了此言,于寒凝住了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靠近自己的崔巍。
“崔员外,何事?”于寒起身问道。
崔巍板着脸:“我奉命搜你们的身,还望于郎中和杨侍郎多加配合。”
“自然。”杨琢一笑,爽快道。
“君子坦荡荡。”于寒虽略有不满,还是乖乖配合崔巍做了。
“如何?”清醒了的庄瑜瑾问崔巍道。
“是砒霜。萧白年已毙命,未在其他人的醒酒汤中发现砒霜,凶手应是在碗里加的砒霜粉。前来赴宴的官员都搜查过了,没有人带有砒霜粉。”
“这么看来,这桩案子倒是有意思。”庄瑜瑾笑道。
“命案从来谈不上‘有意思’。”
“我且问你,那凶手究竟是一时兴起要毒死萧白年,还是蓄谋已久?”
“杨侍郎尽忠职守,在休沐日仍牵挂吏部大小事宜,故向荆郎中讨醒酒汤;而后他因众官的嘲笑触及了他伤心事而恼羞不已,命荆郎中给众官送上醒酒汤以反击,这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那凶手顶多料到杨侍郎会讨醒酒汤,怎会料到后来的事并在盛汤的碗里下毒?应当是一时兴起。可若凶手是来宾,一时兴起想到毒死萧白年,何来的砒霜?”
庄瑜瑾似有深意地看了崔巍一眼:“说不准这一切都是杨侍郎谋划好的呢?”
“带头嘲笑杨侍郎的是吏部司勋司员外郎唐发,吏部尚书唐鉴之子,唐家父子与杨侍郎少有交情,几人绝无可能互相勾结。”
“这么看来,倒是荆门的嫌疑最大了?”见崔巍面色不改,庄瑜瑾冷笑道:“好算计!这凶手倒是好算计!”
“你凭何断定不是荆郎中?有证据?我可曾听到过荆郎中与萧白年不和的传闻呢。”崔巍依旧板着脸,一丝不苟。
“如果是你,你会在自己生日宴上下手毒死你看不惯的人?”
“还请庄郎中勿要凭主观臆断,我们刑部应当讲证据。”崔巍躬身,未尝稍降辞色。
好脾气的庄瑜瑾生生将冲上喉咙的怒气咽了下去:“你说的不错。敢问你可在荆郎中家中搜到了砒霜粉?”
“下官在荆郎中的夫人安氏房中搜出了一包砒霜粉,可安氏坚持称自己买这包砒霜粉是为毒死得宠的徐姨娘。”
庄瑜瑾干咳了一声:“荆门的家宅之事,我还管不了。你差人去城中的药铺查查,除了荆夫人,还有谁曾买过砒霜粉。”
“下官领命。”崔巍昂首挺胸,出门而去。
“呵。”徽瑶放下庄瑜瑾送来的信件,不由冷笑。“荆门如何了?”她又问道。
“被革职查办。奴婢以为,这不当是荆郎中做的……”翠绡掩了掩嘴,凑近问道。“殿下以为,萧白年之死是谁的手笔?”
徽瑶低首,又浏览了一遍信件,摇了摇头:“我无从猜起。朝中看不惯他的人那么多,说是谁的手笔皆可。就这桩案件牵扯进来的两个人,荆门身在吏部,这几年来明里暗里提携了不少反对沈家政策的州府官员,当年胡爱众能回京也是得益于他的提携。而萧白年则依附于沈后,显然,他是沈家的爪牙。我着实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费尽心机为的却是两边不讨好。”
“会不会……设计这桩案件之人与荆郎中有私仇,所以借机报复……”徽瑶还未回话,翠绡却先抢话道:“奴婢可记得,少时曾同殿下看过一个故事:一人与其仇人同乘一舟,船沉了,一艘渔船恰巧经过,可救他们中的一人上岸。但那人却选择了拖着仇人一同沉塘,因为比起让自己活,他更希望……让仇人死……”
“多久以前看的故事,难为你竟记到了现在。”徽瑶笑意温和,“如果真是遇到了这样的人,我只能说,我输了。但是,那人若真癫狂至此,这个朝堂,也容不下他。”
“殿下今日手里竟没拿着书,倒叫我好不适应。”翠绡笑着,奉上一本《资治通鉴》。
徽瑶接过书,信手翻着,拈出了夹在某两片书页中的一张小纸片,对翠绡莞尔道:“什么时候,你能把嘴碎的毛病也改改,好叫我更器重你。”
“我只在月华宫嘴碎,在其他地方从不多说一个字!”翠绡举起手,五指伸得笔直笔直。
徽瑶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去:“我都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曾经的庄大姑娘,生得一颗玲珑心。这话我要是答得不好,说不准就……”翠绡刻意放低了最后几个字的音调。
“你这话说出来,不怕被我灭口啊?”徽瑶语无波澜。
翠绡笑嘻嘻地下跪:“皇后殿下饶命啊,翠绡还不想死呢。”
“你这个样子,我原本不想灭口的现在都不得不灭口了。”徽瑶忍俊不禁,“起来吧。”
“我可否,再冒死问殿下一个问题。”
“你问吧,大不了你问出来了我再灭口。”
“殿下明明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怎么……就懂的这么多?”
“难道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就必定博古通今吗?”对着翠绡疑惑的眼神,徽瑶侃侃道:“一个人见识的深远与否,从来不在于他经历了多少,而在于,他从自己的、他人的经历中究竟看到了多少,思考了多少。同样的,客人留在主人家,同主人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顿饭。智者留心观察着菜式章法,观察着屋内陈设,观察着每一个人的举止言谈,默默在心里对这一家子的品性乃至每个人的性行做下初步的判断;愚人则浑浑噩噩,吃一粒米是一粒。”
可是,成为这样善于思考、会察言观色的智者,又需要多大的代价?
一青衫男子,拖着模模糊糊的身影在徽瑶心上走马观花,将她的千万缕思绪尽数踩断。
四年了,不知不觉已四年了。
四年了,她还是忘不了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