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抽刀断水

郑畴背对着琐窗,如临深渊。几个仆从丫鬟的哀泣声透过薄薄的窗纸,凝成他满背的冷汗。

“进来吧。”沈存高苍老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如寒风刺骨。

郑畴心头一凛,紧紧攥起了拳头,大步大步向内而去。

“丞相安。”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坐吧。”一张木椅,空荡荡地等候在沈存高对面。

郑畴微微挪动了下脚,终不敢上前。

“怕什么?我难道是洪水猛兽,会吃了你不成?”沈存高不满道,“就这点胆量,还想着佐助仲孝?”

郑畴扑通一声跪了下:“丞相,荆郎中一事……”

“荆门一事是我草率了。”沈存高道,“你怎么也不知道提醒我两句?好在还有万尚书劝我,才没酿成大祸。”

郑畴杵在原地,惊诧之色浮现于眉目之间,沈存高的一字一句迅速在他脑海中翻腾而过。半晌,他终于得出了结论。

“什么人!好大的本事!”沈恪先负手立于池边,“竟差点教老奸巨猾的丞相替他背了黑锅。这么看来,你倒是弄拙成巧了。”

“可我还是觉得,丞相对我起了疑心。”郑畴叹气道,“此番,不论我动手或是不动手,陷入的都将是死局。”

“怎么会是死局?你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留在丞相身边吗?”言罢,沈恪先好似想起了什么,脸色骤晴转阴:“他对你起了疑心就起了疑心吧,与我何干?疑心疑心天天疑心,把那些有才能的手下都疑心走了才好!”

郑畴打量着他,不明就里。

“你和我待久了,你会明白的。”沈恪先垂眸道,“我说的每一句话,从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因而,任何人都不必听懂。”

“我……”郑畴尴尬地转移话题道,“对于荆郎中之事,大郎有何高见?”

“高见称不上。”沈恪先道,“只是,我听人说,荆门一死,他院内池中的鱼也跟着纷纷死去,现今不少文人雅士赋诗称什么‘多情最是池中鲤’……”

“是呢。”郑畴道,“这着实是一桩奇事。”

“那我可告诉你,砒霜易溶于水。”沈恪先语无波澜,“大家的关注点都在萧白年之死上,池中鲤鱼究竟是何时死去的,又有谁知道呢?”

郑畴锁起眉头,若有所思。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沈恪先目对池中倒影,“能不能参悟得透,就看你的本事了。”

夜晚时分。沈恪先疲倦地回到自己居所。却不想,才进房门,就见一位不速之客正坐中央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沈恪先目中闪着微光,冷笑着转过身走去,任廊下肃肃晚风刮打着自己脆弱的脸庞。

“孟礼这是要为谁独立中宵?”他老父亲浑厚的声音响起在身后。

“在下自认无德无才,不堪入丞相的眼,丞相请回吧。”沈恪先敷衍道。

沈存高瞄了身侧的仆人一眼:“怎么,还不请大郎进来?”

“丞相这是做什么!我与你本无甚话可说!”

“你与我无话可说?可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

“既然是‘想说’,那便想着就好了。”沈恪先提步决然向门外而去。

一向脾气不好的沈存高怒拍桌案,腾地站起了身:“你回来!”

两边的仆人被沈存高这一举动吓得直哆嗦,还是老仆人南陌上前,苦口婆心地劝了沈恪先好些话。

“你从来没有资格劝我。”沈恪先冷冷地说,“你不是我。”

“你也同样不是我。”沈存高语气软了下来。“是你,撺掇郑畴去查萧白年之死,我说的对吗?”沈存高话里听不出喜怒。

“怎么?你怕了?看来萧白年是你叫人杀的?”

“杀了他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沈存高道,“不过,毓沁也的确是糊涂!找面首寻欢作乐便罢了,非要让这群没骨头的人参与朝政!”

“我为何查不得?”沈恪先话音上扬,“我不是你,我不关心这事情对我是否有好处,我只关心,这事情是否是正义的事,是否是君子之行!”

“正义的事?”沈存高嗤笑道,“难怪,你会给你自己的居所命名为‘君子堂’。可你忘了,正义的事也好,不正义的事也好,我厌恶的,不过是他人差使我的部下,替我做主张。”

“你厌恶什么,又与我何干?丞相这般关心我?连我给我自己的居所取何名这种小事都管?”

“孟礼,你这样的想法何等幼稚而可笑。”沈存高似笑非笑,“君子?你倒是说说,怎样的人才算是‘君子’?”

“哦,丞相事务繁多,想必是没时间看《论语》,研习孔孟之道吧。”沈恪先话语不带情感。

“孔孟之道?”沈存高嘴角勾起一弯嘲讽的笑,“那些从来只是士大夫愚民的工具!他们的为人处世,可是比法家还法家呢。”

“那是自然。”沈恪先毫不客气地说道,“毕竟,朝中的君子,要么被丞相您赶走了,要么就被丞相您害死了。”

“比如呢?”沈存高意外地并不生气。

“张老丞相。他老人家而今可在金陵安享田园之乐呢,是不是让沈丞相失望了?还有宣武忠公,我还盼望着他何时来沈家找你索命呢。”

“张怀予纵容着娇蛮跋扈的妻子施氏迫害妾室,唯一的儿子还是个冥顽不灵的纨绔。一宅不平,何以平天下?”

“张公是因忙于政务,无暇理会家宅之事,他或许是私德有损,却也好过你公德与私德无一值得人称道之处!”沈恪先针锋相对道。

“你怎知我无值得称道之处?天赐四十年,西燕攻占陇西,陇西民众内迁引得暴乱,还是我出面解决了此次纷争。”沈存高忆往昔峥嵘岁月。“至于宣恺,他确实是雄才大略,还从西燕手里夺回了陇州。可你知道他是如何夺回陇州的吗?他用的是偷袭的阴谋诡计!君子难道不该光明正大地作战吗?”

“武忠公是为的景国!”沈恪先急忙为宣恺辩解道。

“那且不说他的兵法谋略。当年,他明知自己回京是死路一条,可他还是要为了所谓的忠诚回来送死。他的小妾不愿跟着他送死,欲逃之夭夭,不想才出门就被宣恺一箭射了死。他的妻子裴氏还怀着孕,他这个疯子竟要妻子自刎,生怕她在流放途中遭受凌辱贞洁不保,全然不顾裴氏腹中他的亲骨肉!此人对妻儿都这般无情无义,你该指望他对谁好!”

“呵,武忠公性格刚烈,他会那么做,还不是拜你所赐!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还真叫‘五十步笑百步’。”沈恪先不以为然,“啊不,这是---一百步笑五十步。

“你说张老丞相和武忠公对妻儿无情无义,那你自己呢?你都做了什么些事?我没记错的话,华姨是你第十三房姨娘吧?你的女人那么多,她们各自姓什么叫什么,直到现在我都记不住。”沈恪先抬首对月,嘴角一抽,“我的好父亲,你知道吗?盈掬妹妹死了。她死了。她在越州死的。

“你会在乎吗?你不会在乎吧。你根本就不在乎!从你把她低嫁给胡爱众开始,你就不愿去管她的死活。”沈恪先欲哭还笑,“别说什么她是个野种,就罗姨对你那副天天献殷勤、唯唯诺诺的样子,她和大伯通奸这样的话估计只有你会信!”

“大郎……”南陌瞥了眼沈存高的脸色,低声欲劝解沈恪先。

“我今日怎么了?竟揭了丞相这么多往事。”沈恪先自嘲道,“丞相若是想杀人灭口的话,现在就赐我一壶毒酒吧,也不必大费周章请什么刺客了。”

“你……”沈恪先故作洒脱的姿态,凝成沈存高眸中一丝黯色。他指着沈恪先,欲言,终止。

一出门,就见一名白衫男子走入。

“孟礼。”沈恪先好似听到了那名白衫男子嘴里发出的声音。他侧一转身,双目被惊讶填满。

“我认识你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那白衫男子也侧身去看他:“在下吏部侍郎杨琢,敢问沈大郎适才说了些什么?”每一个姿态,都透着恭谨。

“没什么。”沈恪先放回目光,跨步欲出,“我听错了吧。”

杨琢目色一暗,微侧着身,直到沈恪先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时,他转回身来,微低着头,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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