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顺四年,夏。凌云的一圆流火吸去了青州万亩良田里所有的水分,留得交叉纵横的丑陋裂纹
多事之秋。
桐花殿。徽瑶立于殿外,目光随着一众端盆倒水的下人进进出出,忧心如焚。长孙无虞与她隔着将近一尺的距离,半张着嘴,似欲言,瞧了眼靠在肩上巧笑倩兮的沈盈月,终是选择了一言不发。
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冲破了徽瑶面上的忧色。
“如何?”稳婆才出门,徽瑶就拦住了她问道。
“是个小皇子!”稳婆喜道。
“在青州大旱时降生的皇子,可别带来什么晦气才好。”沈盈月酸道。
“在这日头正盛的日子诞生的孩子,长成以后必极有阳刚之气,何来‘晦气’一说?”徽瑶看了眼半开的门户,不再与沈盈月费口舌:“我进去看看徽琬。”
残余的血腥味,刺入徽瑶的口鼻。她以手扇去周旁的气味,向内走去。
“姊姊……”徽琬伸出苍白的手,虚弱地喊道。
徽瑶于床边坐下:“我在呢。”她握住了徽琬的手,轻柔地说着。
“孩子……”
“你可真有福气,是个大胖小子呢。”
徽琬闻言,嘴角绽出一笑。“姊姊,我这样的性子,能教得好孩子吗?他别被我教成一个傻子才好呀……”
“知道教不好了还不改改。”徽瑶佯嗔道。
“改不掉啊。”徽琬笑了,“所以,才要姊姊多帮帮我啊。”
“净会甩嘴。”
“姊姊。”徽琬向床边挪动着,“你帮我给孩子想个名字吧,我可不指望那个傻皇帝能给我的孩子想个好名字。”
徽瑶莞尔,手指摩挲在徽琬的掌心,写下了一个“琦”字。
“胡御史。”庄府,庄瑜瑾与胡爱众见礼道。
“庄郎该不介意我不请自来吧?”胡爱众笑道。
“怎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远方?”胡爱众尴尬地笑了笑,“非是远方,我自城西胡府而来。”
“瞧我这张嘴,又说错话了。”话虽如此,庄瑜瑾面上却不带一丝歉意。
“无妨无妨。”胡爱众讪笑。
一番寒暄后,两人把话题引到了政事上来。
“你是没见到前日早朝那阵势啊。按照以往,大旱是因苍天不满朝政谋之回遹,在位的君王在此时该下罪己诏以平苍天之怒。陛下倒真够可怜的,以往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现今皆成了罪过。这么多‘罪过’,也不知他这罪己诏发不发得过来。”庄瑜瑾笑道。
“这该是群臣排除异己的好时候啊,怎么就没人把刀指向沈存高啊?”
“胡御史会这么想,看来,当年范立之事给你的教训不够深刻啊。”庄瑜瑾绵里藏针,“你能活着回到京城,也着实是本事。”
当年的事……这四个字蹦进胡爱众的耳朵,满身皮肉皆跟着紧绷了起来:“沈存高派过多少刺客,明里暗里下过多少次毒,我都清楚得很。我也觉得,我能活着回到京城是我的本事呢。”
“倒是枉费了他嫁女与你的一番苦心哇。”庄瑜瑾道。
“怎么能枉费了呢?”胡爱众贴近庄瑜瑾,“两年前的一夜,一名刺客闯入我府中,我早先听到了风声,躲在了厨房里,而把沈盈掬推了出去。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沈盈掬死在了刺客刀下。然后,我命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地传入沈恪先耳中,你说他知道了是父亲派人杀死了和自己最为亲近的妹妹,会如何?”
“沈大郎和沈相本就不对付,你这不是多此一举?何况,沈夫人一死,你就是彻底与沈存高撕破脸皮了。”庄瑜瑾波澜不惊。
“身边少了个掣肘也好。”胡爱众道,“反正都和沈存高撕破脸皮了,我不介意撕得再彻底些。”
“荆门是你毒死的?”庄瑜瑾话语不带任何感情。
“庄家的茶水可谓是沁人心脾啊。”胡爱众试图转移话题。
“你转移话题的能力可真拙劣。这般慌乱做什么?”庄瑜瑾目光如一道剑柄,“看来,确实是你毒死的了?”
“他房里的钱姨娘是我送的,鬼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会不会连累到我!沈存高本就想着让我死,要是他借我和钱氏的关系趁机发难我……我也是一时情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胡爱众忙道。
“一时情急就糊涂成这样?”庄瑜瑾话语铿然,“于情,荆门对你有提携之恩,你此举乃是忘恩负义!于利,荆门一死,你又要再费尽心机打点好和新一任考功郎中的关系,这等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情,你为何要做?”想到范立造反时,胡爱众欲逼死沈存高一事,庄瑜瑾深觉自己高估了眼前人。
“穷猿奔林,岂暇择木?”胡爱众叹道。
“萧白年呢?他也是你毒死的?”庄瑜瑾又问。
“毒死他与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要是是别人这么说,我必定信他。可是以你的性子……”
“庄侍郎也糊涂了。”胡爱众道,“当年我回京述职时,荆门已在狱中了,我哪来的时机下手杀萧白年?”
庄瑜瑾听罢此话,把头埋进茶杯,若有所思。
“其实,此次大旱不仅是群臣排除异己的好时机,亦是后宫女眷排除异己的好时机呢。”庄瑜瑾开口道,“胡御史,你说,要是有人趁机针对阿姊,你我该如何?”
胡爱众沉思片刻,击掌道:“倒不如你我先下手为强,推一把皇后殿下。”
“叫陛下带我去青州祈雨?”徽瑶似笑非笑,“谁想出来的主意?”
“胡御史。”翠绡简洁道。
“他还真是顽强啊,这么快又官复原职了。”徽瑶道,“这一次,他送了考功郎中几房小妾啊?”
“是孔大郎,工部的福郎中升迁不多久就被指贪赃枉法,孔大郎借此事叫人发难原本那个提携福郎中的考功郎中,换了个我们自己人上去。”翠绡叙述道。
“他还真是‘贴心’啊。”徽瑶咬重了“贴心”两个字,“给我把考功郎中都换成了自己人。”
“殿下,吏部有自己人,对我们而言,只有好处而无坏处。”如雁小心道。
“是,你说的没错。”徽瑶呷了口桌案上的茶,“但,考功郎中只能是庄家的人,而非孔家的人。虽然我们如今与孔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可我们若过分依赖于孔家,纵使一朝得势,也脱离不了孔家的掣肘,切不可只见近忧,而无远虑啊!”
京城甬道上,一队穿金戴银的人大摇大摆走着,与迎面谈笑而来的一白一绿两个男子互相见了礼。
“几年不见,杨侍郎风采依旧啊。”玉冠高戴的胡爱众奉承道。
杨琢温和道:“胡御史对我不必这般客气。”他身旁身着绿衣的于寒不屑地瞟了眼胡爱众,不置一言。
“怎么不见沈夫人?”于寒明知故问。
胡爱众低首,似有悲色:“唉,不瞒你们说,盈掬初到润州,不谙江南烟雨,水土不服,加之因我遭贬谪忧闷不堪,终积郁成疾,先我一步……去了。”
“唉,着实是可惜了。”于寒亦哀惋道。
又一番客套话后,两队人相对向原本行路的方向而去。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1)啊。”杨琢轻飘飘地说。
胡爱众不可思议地侧首---那道白色的身影,与他的肩膀仅隔寸许。白衣人目视前方,目中一如既往地现着柔光。他另一侧的于寒,以同胡爱众一样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与胡爱众隔着一人,遥相呼应。
于寒轻轻扯了扯杨琢的衣襟,杨琢稍稍愣了一下,两人又携手而去。仿佛适才发生的一幕,只是三人共同的错觉。
“你怎么了?”于寒奇怪道,“以往不都该是我说出这种得罪人的话,你替我打圆场的吗?今日你竟说出那样的话,我倒是不知道如何替你打圆场……”
杨琢怔了一瞬,才对于寒笑道:“无妨。逢场作戏作的多了,偶尔也想做一回以直报怨的君子。”
“以直报……怨?”于寒愣在原地,对杨琢的话不知甚解。
“又在发什么呆?”杨琢调笑于寒道,“你看看你,用心甚躁,如何可担礼部郎中之任?还不如把你调去蜀州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叫你逍遥快活些。”
“诶!你有本事别拿你吏部侍郎的身份压我啊!”于寒反应过来,连忙跟上杨琢的步伐,嚷道。
(1)句:出自苏轼《花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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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久旱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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