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虞略过她,径自坐了下。
“不要查了。”话语里带着哀求的意味,他说道,“庄昭仪之事,不要查了。我让庄瑜瑾做刑部尚书。”
“陛下说笑了。”徽瑶依然只是笑,“玉郎年轻气盛,恐难担大任。何况,陛下该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
“你……”似怒非怒,似愧非愧的情绪,尽数消逝在了目中的光里。
“我不能失去盈月……”喃喃地,他唇间含着这句话。
眼皮一开一合间,徽瑶双瞳的温度降至冰点。
徽琬疲倦地卧于硬塌上,满头墨发如扫帚乱蓬蓬的。寥落的白墙上,零零星星的黄斑散着难闻的发霉的气味,遍布全室。
随着一声刺耳的声音,大门转出一个空,迎着满面阳光而来。
“姊姊……”连说话的力气,她都已失去。
徽瑶身着淡红色的衣裙,顶着简单的发饰渐行渐近,目中汹涌着柔和的光。
“姊姊……”徽琬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身子,缩着头向墙壁靠去,泫然欲泣,“姊姊,你不该来的……”
徽瑶温柔地看了徽琬一眼,不顾左右的阻拦,坐下,握住她的手,一如从前。
“姊姊,那个傻皇帝还有沈贵妃有没有为难你?”徽琬泪水决堤,“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姊姊……”
“傻姑娘。”徽瑶目中荡着温热的波涛,“你是我妹妹啊,是我亲生妹妹啊,家族连理。何来的连累不连累?”
徽琬嘴角虚脱地扯了扯。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徽瑶问道。
“我不知道。”徽琬声如蚊讷,“那天,黄太医来给我瞧脉,突然就向我扑过来。我想推开他,不知怎么的,手脚全无力气,昏昏沉沉地睡了去。等我醒来,沈贵妃就带着关婕妤和平婕妤在我床前问罪。我这才看到,黄太医竟然躺在我的枕边……”
徽瑶的头脑冷静地飞转着,自责道:“我离宫前应当整治一番你身边的人……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哽咽着,她说出了最后几个字。泪水聚在瞳仁里,浸得眼眶通红通红。
“姊姊,不要自责,都是我不好……”徽琬撩起了衣袖,洁白如雪的皓腕成为室内唯一的亮色,“你还记得吗?我七岁的时候,调皮去爹爹的书房玩儿,不小心打翻了他桌案上的墨水,墨水倒在了他的文书上,字都看不清了。你知道了,你去跟爹爹说,那墨水是你打翻的……”
“只可惜,没有瞒过我们英明的爹爹。”徽瑶半裂的红唇横亘在脸上,欲笑还哭,“爹爹还是知道了,那墨水是你打翻的,最后,我们两个都没有好果子吃。”
“对不起,姊姊,对不起。”徽琬惨淡一笑,“从小到大,我只会给你惹麻烦。现在,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徽瑶仰了仰头,任泪水噼噼啪啪地滚在心里。
“什么叫‘又给我添麻烦了’?”徽瑶嗔道,“不要再说胡话了……”
徽琬轻巧的手掌沉甸甸地搭在了徽瑶纤细的臂上:“姊姊,今生,都是你在保护我。来世,换我来保护你,你说好不好……”
徽瑶以手掩面,悲伤,无穷无尽的,仿佛要将她吞噬。
“殿下,昭仪娘娘殁了。”
“本宫知道了。”
徽瑶独倚于精致的塌边,疲惫感,由外而内蔓延着,身也飘飘,心也悄悄。窗沿的影子投射下来,黑暗的线条把金黄的日晖切割成死板的方正形状。她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寂寥着满地金霜冷。
长长的手指甲,狠狠地戳进了徽瑶的手心。再感觉不到一丝痛意,她缓缓地起身来:“翠绡!”
“徽瑶……”金光将来人的面颊照得枯黄。
“你来了,无涯。”徽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就进来了?”
“我来看看你。”无涯在徽瑶身侧坐下,“徽琬的事,我都听说了。陛下……不舍得处置沈盈月。”
“我知道。”徽瑶说,“徽琬是被沈盈月陷害的,这些事情他可都清楚得很。”
“所以,沈盈月要斩草除根?”
“不。”徽瑶道,“她或许想着要动手,事实却是,她根本不需要下手。徽琬才出月子,怎受得冷宫的凄寒?”
无涯双眸干涸:“徽瑶,想哭就哭吧。”
“哭?我为何要哭。”徽瑶怒极反笑,“我的眼泪,在我探视徽琬时,就流光了。如果连我都丧失了理智,又有谁来为徽琬伸冤?”
“你想做什么?”无涯问。
“闹。沈盈月销毁了全部证据,我们便制造证据,大不了闹到朝堂上去。”言及此处,徽瑶的话语黯淡了下来:“可是,我们庄家在朝中的势力,如何比得过沈存高……”
“还有我在,你做什么,我都支持!”无涯爽快道。
“不必了。”徽瑶微笑。
“我虽然性子有些莽撞,但我绝对不傻。”无涯举手道。
“你性子如何,我自然再清楚不过了。”徽瑶缓缓地抚下了她的手,“可是你的夫君……”
“他如何了?”无涯问。
徽瑶并不立即回答:“你是打算留在宫里吗?”
“是。我在宫里住几日,陪陪你。”无涯道。
“你不怕你的夫君不高兴?”
“我可不是见色忘友之人,他爱哪待着哪待着去!”
“你知道吗?”徽瑶目现灵光,“我见着他,就觉曹孟德在世。”
无涯似笑非笑:“曹孟德东临碣石,西败马超,南走赤壁,北封魏王,固一世之雄也。你这话若是在称赞他,我便替他顺承了。”
“你以为我是在称赞他,那我就是吧。”徽瑶不置可否。
“我可不喜欢人把话说一半。”无涯道。
“或许,是我多心了吧……”徽瑶喃喃自语,“你就当,我今日跟你讲了个笑话吧。”
无涯见她这么说,也不再追问下去。
“我愿意帮你,是我的事,与宣卿无关。”无涯又道。
“无关?夫妻本是同林鸟。”
“我何曾信过这种话?”
徽瑶对着信誓旦旦的无涯,终于,笑了。
独出殿门,就见有仪仗队华丽浩荡。一众宫女、内侍拥着一名身着檀色龙袍的男子。无涯轻轻地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从那队仪仗边略过。
“孝成。”长孙无虞叫住了她。
“郡主,不可对陛下无礼。”周从医提醒道。
“哦,见过陛下。”无涯含糊地行了一礼。
“她……还好吗?”长孙无虞问。
“她?”无涯故作惊讶,“我可不记得,这偌大的后宫,有一个名叫‘她’的人。”
长孙无虞轻拍了下额头,恼怒道:“庄徽瑶。她还好吗?”
无涯目带怒火,毫不客气道:“你说呢?如果现在有人传来消息,说静成公主死在了西燕,你还能好吗?”
左右的内侍宫女无不侧向无涯,对这位敢与皇帝呛嘴的郡主或担忧、或佩服。长孙无虞好似料到了她会这般与自己呛嘴,呆愣在原地不语。
“我无意诅咒静成公主。”无涯态度却恭敬了几分,“先是范立,现在又是徽琬……陛下,我希望你记住,如果想有所作为,就请放下你对沈盈月的儿女情长。”
言罢,无涯毫无顾忌地扬长而去。
“回晨晖宫吧。”她听到长孙无虞对左右的吩咐。
“郡主。”夜晚,垂枝唤披发坐于镜前的无涯道。
“劝诫的话就不必讲了,这类话我听多了。”未等垂枝开口,无涯先道。
“奴婢哪敢劝诫郡主啊?”垂枝靠近了无涯几步,“是郡马,他说,请郡主回府,共商……纳妾事宜……”
无涯抚着自己的青丝:“我才离开半日,他上哪找的新欢?”
“是如梦园的戏子……”
“是吗?那你差人去告诉他,随便他纳,我不干预。”无涯重重一摔犀梳。
“所以,你还是不打算回去?”徽瑶问道。
“他要是真敢纳个小妾进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无涯狠狠道。
徽瑶对无涯摆了摆手,淡淡道:“如若他真只是一时色心起要纳妾,你自然不该同意。但若是如此,他趁你不在府中以郎主身份令那女子进门岂不更好?或是养外室,瞒着你一生一世,为何他偏偏要让你知道?他难道不知道你的性子容不下三妻四妾吗?”
无涯微愣,徽瑶又继续道:“要么,他此举有万不得已的苦衷。若是如此,他此时最需要的莫过于你的支持与信任。”
“苦衷?”无涯恍然大悟,“依我看,他不是好色,也不是有什么苦衷,他只是找个由头激我回去!我差点就中了他的计!”
“你看,你夫君对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哪。”徽瑶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无涯猛然望向她,有些依依不舍。
“说不准,他与你有要事相商呢。”徽瑶又劝道,“宫里毕竟人多眼杂。”
无涯细细一思量,终吐出一句:“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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