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不到,沈恪传到达雍州的消息已传遍了全城。
“将军。”关俭挺着身子,向宣暨旻行了一礼。
“你过来,若是为了告诉我,沈恪传已至,那你便不必讲了。”宣暨旻道。
关俭不再多言,奉上了一张请帖。无涯凑过身子去看。发出请帖的人,正是她而今最不愿见到的沈恪传。
“沈恪传说,下月初三,是他的妾室杏儿的生辰,他为杏儿庆生在家中设宴,邀我们前去?”宣暨旻嘴角轻弯,“设鸿门宴,也该找个像样些的由头吧。一个妾室生辰,也值得他搞出这么大的声势来?”
无涯凝眉,面色肃然地看向宣暨旻:“你打算过去吗?你若打算过去,我必定相随!”
宣暨旻眼波微漾:“不必。不用为了我去涉险。”
无涯目中闪着一团火焰,笑了:“这一次,我听你的话。”
“你……”宣暨旻转身看她意气洋洋的样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下月初三。
一重重白云,积压在上空。
“在下恭迎宣将军。”沈府。郑畴推开朱户,不卑不亢地说道。
守在门外的丫鬟仆从没有一人手里不拿着剑,见到宣暨旻到来,他们神情更为凶狠。
宣暨旻细细打量着郑畴,欲找寻他一举一动中的破绽。郑畴则镇定自若,淡然以对。他便笑着拍了拍郑畴的肩,郑畴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向了庭院里,连忙行礼道:“见过宣将军。” 守在门外的丫鬟仆从见此,也只得跟着郑畴行礼道:“见过宣将军。”
“这是沈大将军在给末将脸色看吗?”宣暨旻问郑畴。
“沈大将军哪会刻意针对您,给您脸色看?”郑畴回答得不冷不热,“他对我们这下手下都一视同仁呢。”
宣暨旻闻言,大笑着走进了门。
笙箫管弦交相杂奏着,隐隐自数幢朱阁外而来。
宣暨旻行于过道上,栏杆外花木成畦,仿佛万紫千红的海洋。偶有假山怪石相间其中,皆光洁如玉,纹路自然,石上三四点青苔却也与全景相配相成,相得益彰。宣暨旻便转身,称赞道:“郑参军倒是个文武双全又富闲情雅致的君子。”
郑畴谦虚地笑了笑:“畴算不得君子,只是每见花鸟草木,便倍觉亲切,因而在花鸟草木之物上也总是留意更多。”
“可我分明记得,此处是沈大将军的府邸。”宣暨旻笑道。
“我与沈将军食同桌,寝同榻。”郑畴略带自豪道。
“那可真是委屈你了。”宣暨旻靠近郑畴,在他耳畔说道。
郑畴心头一颤,竟说不出一句简单而客套的“不委屈”。
宣暨旻更放肆地搭上了郑畴的肩,目视远处,郑畴顺着宣暨旻的目光探寻而去,恰见过道尽头的阁楼栏杆里一点蓝色的身影,才意识到自己适才的一举一动,只怕都被张璟收入了眼帘。
郑畴愣了下,如有会意地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屡番向张璟挤眉弄眼。远远地,他看到了张璟走下了那幢阁楼,随后去了哪里,他没看清。
宣暨旻却在此时放开了郑畴,两人目光对接处,他似有似无地牵了牵嘴角。郑畴也全然不愤懑,露出了自信而昂扬的笑容。
五彩斑斓的罗袖缤纷地飘舞着,宛如一道道虹划过天际,杂七杂八的颜色缭乱了人的眼。
宣暨旻扫视殿内,却见四座皆空,全不像摆宴设席,他并不对此表示惊讶,看着逐步向上首走去的郑畴,似有所悟地一笑,在靠门最近的地方坐定。
“宣将军,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张璟拉开一道道舞袖做的帘幕,揣着笑意举酒至宣暨旻身前,“这杯酒,算是我敬宣将军的。”
宣暨旻不言,目光飘向上首,随后笑了笑,举起酒樽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张璟满意地笑了笑,举头去看上首的郑畴,一边看他,一边为宣暨旻斟下第二樽酒。
宣暨旻正欲接过时,听得门边一阵骚动。无涯不顾守卫的阻拦闯了进来。守卫们在张璟的示意下,不再拦着她。
“我可最喜看热闹了,有这份热闹看,竟不叫上我?”无涯轻笑。
她走至宣暨旻身侧,对张璟道:“宣卿酒量向来不好,喝不了几两便醉了去,一醉就做尽失礼之事,我们身为宾客,还是勿要失礼主人家为好。”
“我这个主人家都不介意,客人又何须介意这些?”张璟说着,将酒樽往宣暨旻的方向送。
无涯又欲夺酒,宣暨旻打下了她的手,接过了张璟的酒:“这是自然。”言罢,他又一饮而尽。
他侧过身来,对无涯笑道:“这么怕做什么?难道张璟还会在酒里下毒害我们吗?”
“怎会?郡主想得太多了吧?”张璟大笑道。
“但愿,是我想多了。”无涯话语凛然。
“来,我再敬宣将军一杯。”张璟又斟满了一樽酒。待宣暨旻一饮而尽,他又为无涯斟上了一樽酒:“愿郡主年年岁岁似今朝。”
接连几十樽酒下来,无涯已略有醉意。
“我再敬宣将军一杯,愿将军……”
“张璟,你这人可真是有意思。”无涯打断了张璟的话,“我跟你说,宣卿酒量不好,你就不停地给我们灌酒。”
张璟讪讪地笑了笑:“宣将军酒量不好啊?那我就再敬郡主几杯……”
“张璟,你可知司马遹?”无涯突兀问道。
“司马昱啊?我自然知道,便是东晋简文帝。”
“不不不。”无涯摇摇头,“我说的,是晋惠帝司马衷之子愍怀太子司马遹。”
“愍怀太子啊,我自然知道,和他父亲一样的荒淫之主。”
“那你应当知道,贾南风诬陷司马遹的故事吧?”未等张璟回答,无涯又道:“贾南风因司马遹非己所出,多有忌惮。于是,她设计将司马遹请至中宫,命侍婢诱司马遹吃醉枣。待司马遹颓然而醉之时,再拿来事先准备的谋反文书,趁太子迷乱不能辨字时诱他抄录一份。晋惠帝和众公卿见了这份谋反文书,自是愤怒不已。愍怀太子由此被废。而今,你是欲让我和宣卿步司马遹的后尘吗?只是,敢问你背后的南风皇后何在?”
“郡主多思了,多思了。”张璟脸色骤变,以笑容掩饰着自己的窘迫,顺手将酒壶连同酒樽放在了近旁的桌上。
“你敬了我们这么多杯酒,礼尚往来,而今我敬你一杯。”宣暨旻拿过张璟放下的酒壶和酒樽,替张璟斟满了一樽:“请吧。”
张璟颤着手,酒樽里的液体不停地翻着波涛。
“这酒,可是你拿来的。”宣暨旻又道。
张璟轻轻一抬颈,一饮而尽樽中酒。
无涯猛然起身,正见郑畴守在上首空荡荡的主座旁:“怎么?沈恪传还不肯出来?”
“沈将军他,贵人多忘事。”答话的是郑畴。
“是吗?邀请我们前来的人可是他。”无涯瞅了眼张璟,提步向内室而去。
“诶,郡主……”张璟连忙跟上无涯,欲阻拦。
宣暨旻眉头一紧,盯了上首的主座几瞬,也随着张璟和无涯的步伐而去。
堆烟帘幕遮蔽得内室在昼犹昏。无涯掩鼻,扇去了扑鼻而来的脂粉味。
她无所顾忌地掀起床帐,身子舒展成“大”字的沈恪传横亘了她的视线。他的左右两侧,各躺着一名如花美眷。
“郡主!你这行为不妥!”张璟连忙跟来,扯下了床帐。
“有什么看不得的吗?”无涯厉声问道。
“怎么了?”宣暨旻和郑畴恰在此时入门。
无涯走至郑畴身前,勉强笑了笑:“郑畴,张璟,你们可跟了个好主子。你们在外边与我们周旋,累死累活的,他可在这里睡得正香呢!”
张璟摇了摇头,郑畴则低下眉目,如有所思。
“我们走吧。”无涯对宣暨旻道,“主人既无心,宾客也不必留了。”
“想走?”张璟冷冷一笑,亮出一枚亮红色的玉珏,高举后重重地把玉摔在了地上。四面伏兵应声而起。
无涯举剑走至床边,拎起沈恪传的身子。郑畴早对她的举动有所察觉,却并不阻拦。待无涯将剑架在了沈恪传脖子上时,他才大叫着呼唤张璟。
这一番声势,自惊醒了沈恪传。他恐慌不已,暴怒着叫张璟、郑畴二人为他想脱身之计。无涯带着他,缓缓靠近张璟:“我相信,我的剑,会比你的伏兵快。”
张璟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放我们走。”无涯一字一顿。
“快放他们走吧!放他们走吧!”沈恪传连声叫道。
“无勇无谋,连仁德都不曾有,这种人,我只等着他自取灭亡!”马车上,无涯愤愤之气难掩。
“既然都知道他会自取灭亡,又何必与他计较。”宣暨旻抚抚无涯的肩。
“我是可惜那个郑畴!看他也是个有才之士,怎么就跟了沈恪传那样的主子!只怕他终将与田丰、审配一个下场。”
宣暨旻听罢此言,嘴角轻勾。
“将军。”关俭恰在此时掀起车帘,“您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办妥了。”
“你让关俭做了什么事?”无涯问道。
“你可知,我此次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宣暨旻笑道,“我早先做了预谋,让关俭把沈恪传设鸿门宴之事添油加醋地传遍雍州的茶馆酒肆及军中。即使我们此行平安无事,也要编出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让百姓士卒都以为,我们险些送了命,沈恪传欺人太甚。我倒要看看,如此一来,全城百姓和军中士卒还有多少人会拥立沈恪传。”
无涯看向宣暨旻,目中几分惊讶、几分赞叹。
“你觉得我多诡狡诈吗?当初,沈存高也是这么陷害先父的。我不过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辘辘马车里,宣暨旻笑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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