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自鸳鸯瓦上滑下,留得满地晨光。
“丞相大喜。”吏部尚书唐鉴步下玉墀,赶上沈存高,“庄后自己主动将凤印让给了沈贵妃,而今她这个皇后也是名存实亡了。”
不远处的庄瑜瑾见此,微微皱了皱眉。
“唐鉴此人,堪比模棱两可苏味道。”丁崇岭在他身旁说道,“吏部尚书的职权之大,足以与丞相抗衡。可是唐鉴,这吏部尚书竟做得比一个五六品的小官还要窝囊。沈丞相安排自己人升迁入仕,他一声不吭;非沈党的人安排亲朋升迁入仕,他还是一声不吭。”
“正因如此,朝中更没有人会针对他。”庄瑜瑾道,“丁叔适才也说了,吏部尚书职权之大,足以与丞相抗衡。无论是哪边的人,都害怕唐尚书下了台,新来的吏部尚书是对方一派的,如此一来,形势便对他们极其不利。倒不如留着老好人唐鉴。”
“庄侍郎,丁御史。”两人正说话间,就见唐鉴向他们走来。三人互相见了个礼。
“庄侍郎,如今朝中的局势,对你极其不利,还望庄侍郎行矣慎风波。”唐鉴说道。
“不用唐尚书提醒,这些道理,我自是明白的。”庄瑜瑾皮笑肉不笑。
“皇后殿下。”僻静凉亭内,庄瑜瑾郑重地对徽瑶行了一礼。
“我不是叫你少进宫来找我吗?”徽瑶波澜不惊。
“阿姊。”庄瑜瑾再不顾礼节,挽住了徽瑶的手,“为何要如此?一旦你失了权力,沈存高还有沈盈月那些人对你下手只会更加容易……”
“玉郎,我病了。”徽瑶清浅一笑。
庄瑜瑾抚着徽瑶的手,似是心疼似是懊恼:“你的确病了。”
“所以,你在太医院给我安排一个可靠的人,给我治病吧。”
庄瑜瑾听得一头雾水。
“玉郎,你记着,我如今这么做,不是我怕了沈家!”徽瑶话语铿然。
“我明白。而今,沈家掌握了朝中军中的大权,我们自该避其锋芒。”
“沈家掌握了朝中军中大权?”徽瑶嘴角轻勾,“如此,他们离覆灭之日,也不远了。”
“为何?”
“沈恪传的本事几何?他有何本事将兵权牢牢握于自己手中?”徽瑶道,“你信我的话吗?待得沈存高身死之日,便是沈家覆灭之时!”
庄瑜瑾面上的惊诧之色转瞬即逝:“所以,阿姊是要韬光养晦到沈丞相身死之日?”
“不止。”徽瑶深深地望了庄瑜瑾一眼,“玉郎,你会支持我做一切事情吗?”
庄瑜瑾犹豫了片刻,答道:“这是自然。”
“即使是事败后会被诛九族的事,你也支持我吗?”徽瑶目似雾后朝阳。
“阿姊在说什么话?我是你亲弟弟,就算我不支持你做这样的事,还不是要被你连累,我哪有选择的余地啊。”庄瑜瑾笑道。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投胎没投好,做了我的弟弟。”徽瑶笑着掰过庄瑜瑾的手,在他的掌心比划了一个字。
庄瑜瑾面上的笑容霎时凝固了住。一抬眸,一双眼睛被徽瑶的目光照得熠熠生辉。
郑畴、张璟二人并排跪在沈恪传床前。
“将军,此次是我与郑畴二人失利。但凭将军责罚。”张璟率先开口。
郑畴抿着嘴唇,默然不语,如有隐忧。
“但凭将军责罚。”半晌,他终于开口道。
“废物,一帮废物!”沈恪传勃然大怒,举起身旁桌上的花瓶欲砸。
“将军!”张璟扼住了沈恪传的手,“将军要气就气吧,只是,在下不值得将军损失己之名贵之物。”
沈恪传顺从地放下了花瓶,面色有所缓和。
“将军,在下可有一妙计。”张璟将嘴贴近沈恪传的耳朵,私语道。
郑畴抬首,一双眼睛闪着精光。
一轮白日吊在天际。
“将军。”关俭不紧不慢地走来,在宣暨旻耳边低语了几句。
“可靠吗?”宣暨旻问。
“他费尽心机才向张璟打听到的消息,应当是可靠的。”言及此处,关俭面色又肃然了几分,“将军,此行我们当如何?”
“他们绞尽脑汁,想出的招数怎么还如此低劣。”见关俭沉默不语,宣暨旻笑意更深,“你差人去告诉无涯,明日,我欲与她共往城郊散心。你们都去备好车马。”
“遵命。”关俭虽心存疑惑,却依旧应下了宣暨旻的吩咐。
波澜起伏的荒丘,一边是日晖,一边却是阴影。飒飒风割过宁静无纤尘的天,如同浪淘风簸。
“你今日怎会想着带我来此?”无涯狡黠双目直视宣暨旻。
“你几日前才陪着我赴了趟鸿门宴,想来心下惴惴,我不忍心令你如此。”宣暨旻抬首,直对寥廓昊天,怅然感由心而生。
无涯瞥了他一眼:“你何时对我这么好了?”
“我何时对你不好了。”
无涯转向他,张扬的笑容明媚了中天日色。
两人携手立于崖边,仿佛立于天际。日头照得平沙几抹暖意,无边无际的衰草编织作脚下如茵的路。满目沙尘如雨、如雪、如烟;乍起悲风似水、似丝、似箭;数峰无语若立、若怔、若思。山下行人稀疏,马蹄声咽,啾啾嘶嘶,寥落着漫长的寂静。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1)”无涯见景生情,起兴诵道。
宣暨旻怔了一瞬,随即接道:“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两人侧身,互看了一眼,目中沧水反射着日晖,“边草无穷日暮。”
“可惜,现时没有无穷边草,没有落日余晖,唯有平沙莽莽绝人烟。”无涯话中带着淡淡的悲怆。
“你还总是说我爱悲春伤秋,而今,你不是与我一样?”宣暨旻挽住无涯的手。
“我这不叫悲春伤秋,我是念武人之苦。”无涯狡辩道。
“好,你说什么话,都对。”
见无涯故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宣暨旻又调笑道:“怎么,我说你说得对还说错了?那好,你说什么都不对。”
身后骏马的一声长嘶,化为一道长波,划开在两人之间。
无涯骇然一惊,当机立断扯着宣暨旻的手向旁边躲去,这一举动却是如蚂蚁撼磐石,磐石屹立不动。满天烟尘弥漫作雾,侵蚀着无涯的眼。
她揉揉眼睛,待视线清晰时,再下望——万顷深渊茫茫无底,他们夫妇来时所骑的白马,痛哭地消失在了深渊里。
无涯了然一笑:“又是沈恪传?他黔驴技穷了?真可惜,没算好时间。只是,现在马死了,我们夫妇二人只得徒步下山了。”
宣暨旻握住她的手,若有所思。
荒山如海。没有层林的遮挡,不算温暖的太阳照着丘上二人的步伐。
一路上,两人互不说一句话。
待得山脚尽时,无涯终于甩开了宣暨旻的手。“你是故意的。”她毫无前兆地出声质问道。
宣暨旻心头一惊:“什么故意的?”
“你早就发觉了端倪,你有意让我看到马奔下山崖!”无涯目光灼灼,话语却全无温度。
见宣暨旻无言以对,无涯惨然一笑:“怎么,我说对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算计我?”
“我非有意算计你。我只是怕,怕你觉得我心狠手辣,怕你会对沈恪传心软。”四目相接处,一方焰火一方春。
“所以,你就设计,让我‘刚巧’看到了适才那一幕。你笃信你自己在我心中所占的地位,若是我知道沈恪传意欲谋害你我的性命,还险些得逞,我就必不会再对他心软,是吗?”无涯冷笑,“你可真有意思啊,若是你执意要对他动手,我还能怎么拦着你吗?”
宣暨旻目含怆然,半晌,面上挤出一笑,试图再去抓无涯的手:“是我的错,我向你致歉。”
“我不介意,把敌人千刀万剐。”无涯字字清晰,“可你记住,我厌恶阴谋诡计。”
“若是如此,你日后便不必再上战场。”宣暨旻道,“孙吴兵法,有几个不是阴谋诡计?”
无涯侧过身去,将手摇至身前,不再去看他:“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你无需担心我,我好歹有武功在身,小盗小贼都伤不了我的……”
边塞夜晚的风,如怨如慕地呜咽着。明月、疏星、微云,全教冷风收拾了去。唯蒙蒙无际的墨天,凄凄与大地为伴。
宣暨旻入房门时,正见镜里的无涯手持着犀梳,漏过垂下的三千青丝。
“早些歇息吧。”他的身影,遮去了半面铜镜,“再为了白天的事,与我置气,就太不值得了。”
“我不是在与你置气。”无涯道,“只是,我们二人乃是同枕共眠的夫妻,什么话你不能挑明了与我讲,却非要机关算尽。”
“我说了,是我的错……”宣暨旻故作自然地拿过无涯手里的犀梳,拂落她的发丝。
“你不用这般精细的,对于妆容打扮,我向来随意得很。”无涯说着,抚着自己的鬓发,目光骤冷:“宣卿,我想明白了,就这几日,我们先下手为强,杀了沈恪传!”她的眼波,无声无息地翻滚着波涛。
(1)此处旻、涯二人对吟的是岑参的《调笑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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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反客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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