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乍起。暗色的帘栊舞动着,仿佛女鬼的长发曳地。
如泣如诉的风声,呼去了沈存高的残梦。他紧了紧眉头,启窗而观,漫漫无边的,唯有岑寂。
白日里所听到的闲言碎语,立时朝他扑面而来。
“你们听说了吗?通天寺那边最近老是闹鬼来着!”
“据说啊,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鬼,还身着冕服!”
“还有!还有小孩的声音!那个孩子一直喊着什么‘爹爹不要杀我’!”
冷瑟瑟的风,撩拨着满头沉重的记忆。
“璧若,是你吗?你带着恪文来找我了?”他满面的萧索,忽化作眉上怒意,“你为什么要回来?我已是位高权重的丞相了,你还要回来害我!”紧紧地,他攥住了被褥,又哭又叫。
蒙蒙无际的墨天,吞噬了圆月的一半。淡青色的衣袂,飘扬着拂过月下草垛,向沈家宗祠飞旋而去。
沈恪先负手,独步走入沈家宗祠。他嘴角刻意一弯,轻轻地,放上了沈恪文的牌位。
“大哥。”他至诚地跪了下,“对不起。我替丞相,向你说声对不起。你在阴间过得可好?阎王爷可肯收下你?你要来索命,就来吧。正好,我也想见见你。虽然,你的母亲是芜城公主……”
他糊着泪水,喃喃自语:“大哥,你可有恨过,你出生在沈家?”他嘴角打起颤,“你应该不会恨吧。那时,你才十岁,你懂个什么呀?哪知道什么叫‘恨’啊?”说着说着,他又泪止了,平静了,“可是,我好恨啊。我恨我生在沈家。来世,我必定要投个好胎才是,你说对吧?大哥?”
笃笃笃的脚步声,渐近在门外。沈恪先踉跄着起身,躲在了隐蔽处。
满地银光,迎着位高权重的老丞相。踏着寒晖,他孑然而来,步伐略带踉跄。
望见架上沈恪文的牌位,他怆然一笑:“恪文?是你回来寻你爹爹的仇了,是吗?还是长孙璧若,叫你回来寻仇的?”
真实的回音,震得沈恪先目中清波一摇一摇。
“可是,你回来了,那又如何?”沈存高嘴角滑过冷嗖嗖的笑,“你会杀了我还是剐了我!冤冤相报何时了,还不如早日寻个好躯体投胎,你说是吧?”随着话音,架上沈恪文的牌位被甩落于地,轻起的尘灰,弥漫了沈恪先的视线,“沈恪文,你记得,是我杀了你!就是我杀了你!我就在这儿,觉得你死的冤,就来找我!”他嘴角的弧度,逐渐趋于可怖,“可是,你奈何不了我的!长孙璧若更奈何不了我!她当年都做了些什么!母债子偿,你算不得冤!即使你冤又如何?这个世道,冤枉的人还少吗!你们终只是孤魂野鬼!我还是丞相,景国位高权重的丞相!你们都奈何不了我!”
“南陌!南陌!”他大声朝门外喊道,“给我彻查!是何人把恪文的牌位放到了沈家宗祠里!给我彻查!”
“不用查了。”沈恪先轻掰嘴角,一步一步,向他的老父亲逼近。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软了下去。
“爽气!”白日风帘里,于寒为杨琢斟满了一樽酒。
“出了什么事了?”杨琢问道。
“什么叫‘出事’啊。”于寒拍拍他的胳膊,“近来,可有不少大喜事啊!最大的喜事,莫过于这老奸臣病入膏肓了。其次,这老奸臣想陷害我咒他,没陷害成,这也算是件喜事。”
“你还真敢和我说。”杨琢笑道。
“不过,我不明白,老奸臣不过生了个小风寒,怎么就搞到了现在的局面?”
“你真的认为他只是生了风寒吗?”杨琢淡然道,“沈丞相的性子,与曾经的天赐皇帝极像,只怕别人要害自己。他分明病的不轻,却偏偏要对外宣称只是染了风寒,好让那些觊觎丞相之位的人死心。不过如今,他估计是瞒不了多久了。”
于寒惊讶不已。半晌,他却问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沈丞相其实病得很重的?”
杨琢苦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听闻,沈丞相病得更重了。”幽静竹林里,庄瑜瑾对徽瑶笑道,“我依着阿姊的吩咐,把廖太医叫到府上,与他交谈时故意屏退了下人。”
“做得很好。”见庄瑜瑾略有疑惑,徽瑶解释道,“玉郎,直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年,都没人斗得倒沈存高。李唐年间,上官仪因不满武后参政,撺掇高宗废后,因高宗性子懦弱未遂,上官仪因此得罪了武后,全族覆灭;而张柬之,同样不满武后,便联合支持李唐政权的大臣共同发动了神龙政变,逼得武后退位。
“从前的我们,用的方法万变不离其宗,就是令沈存高见罪于皇帝,指望着英明的皇帝御笔一挥下道杀死沈存高的圣旨。沈存高三言两语说得皇帝乐了,不杀他了,他遂意了,我们却倒霉了。从前,我们在做上官仪;而今,我们该做张柬之了。
“孔子曾云,因材而施教。这个道理,用于对付敌人,也是一样的。沈存高为人疑心最重,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加以利用一番,让他死在自己的疑心上。”
“所以,阿姊所做的一切,就是要用沈丞相的疑心击溃他。”
“正是。廖太医被人唤去,还不让下人听到他与那人的谈话,这种事情,本就够让他起疑了,何况,唤他的人,还是你?”徽瑶莞尔,“而今,是该给以沈存高最后一击了。”
“对了,通天寺闹鬼一事,阿姊怎么看?”庄瑜瑾踱步于竹林中,“哪个人本事这么大,装神弄鬼竟敢装到沈家门前。”
“未必是有人装神弄鬼。也许,只是这人本事够大,散下了通天寺有鬼的谣言。”
“不论如何,那人竟了解沈丞相的过往之事,并一举击其要害,可不简单啊。”庄瑜瑾道。
“不止,最可怕的是,我们竟都猜不出,那人是谁。”
“会是沈大郎吗?他身为沈丞相之子,自该对父亲的过往有所了解,又与乃父不和……”
徽瑶摇摇头:“以沈恪先的性子,如何肯用这样的阴招?”
“那会是谁?”庄瑜瑾思索着。
“殿下。”翠绡突兀的一声,打断了徽瑶与庄瑜瑾,“夕阴殿那一位,闹起来了。”
“为着关氏之事?”
翠绡点了点头:“她跑到关顺仪所居的兰桂殿去,抢走了刚出生的小皇子。”
徽瑶眉头一拧。
“还有,西燕国丧,陛下已下旨令孝成郡主夫妇撤兵回京。”
徽瑶回首,给了庄瑜瑾一个眼神,便携着翠绡的手而去。
然,徽瑶还来不及为关氏之事烦心,又有一件更大的噩耗传到了京城。
雍州失陷。
“你来了?”月华宫内,徽瑶为到来的无涯轻斟一杯茶。瞥见无涯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略含歉意地一笑,自行伸手将洁白的茶器夹至自己身前,“几个月了?”
无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五个月了。”
“一转眼,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徽瑶双手轻轻地在她腹上摩挲着,目光柔和。见她愁眉不展,宽慰道:“孕中不宜多思。”
“我如何不多思?”无涯闷闷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奉陛下的诏令回京来!”
“你毕竟身怀六甲,在军中又能做什么?”徽瑶沉思片刻,问道:“此番,是淳于郴在诈死,以懈怠我军军心,他们才好攻其不备?”
“我与宣卿去打听过了,西燕那边,是真国丧。”无涯道,“不过,西燕那帮人,甚少顾及礼法,会在国丧期间依旧出兵,倒不算奇怪。”
徽瑶黛蛾一敛,不再多言。
一树树暗香,流动在京城的甬道上。
郑畴茫然于人海中,手里攥着一张薄纸,见到花明楼着色明丽的牌匾,他脚步滞了一瞬,犹豫了一番,终是向内迈去。
一扇镂花木门,隔绝了墙里人语。
“我凭什么要答应你?”郑畴听到这声音,身子一凛,又低首去翻看那张薄纸。
“你不是一直看不惯你的奸臣父亲吗?而今他病入膏肓,这可不正是扳倒他的大好时机?只要你上一封奏疏,弹劾他年来的所作所为,他绝对气血攻心……”
伴着难听而拖沓的声音,木门贴着地面划出了个弧度。
“胡御史请回吧。再不然,我便安排人,把你我今日相见之事传到父亲耳中。”
胡爱众冷哼了一声,扯着袖子大步而去。郑畴下意识地退到了一边。
“你来了?”冷不丁的声音,响起在他耳畔,“听到了多少?”
郑畴思索片刻,机警道:“听到一个孝心未泯的郎君,拒绝与小人同流合污陷害自己的父亲……”
“这个巴结人的劲儿,你还是留给你的宣将军吧。”沈恪先打断道,“但愿,日后你不会像被丞相遗弃一样,再被他遗弃。”
“是我遗弃了暴戾恣睢的沈二郎,而非沈二郎遗弃了我。沈大郎还是同以前一样,得理不饶人。”郑畴轻笑,“所以,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来刻薄我?”
沈恪先眉头一松:“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要约你来此。总觉得,有好些话想与你说,可不知为何,我一开口,尽是些刺人的话语。”
“既然不知说些什么,倒不如不说。”郑畴道,“反正日后,我与你,必定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凭何认为我与你‘道不同’?”沈恪先目含怆然。
“不然,你不会回绝胡御史。况且,你的性子,与朝堂上任何一人,都必定是‘道不同’。”郑畴凑近了沈恪先一些,“据我的了解,胡御史为人睚眦必报,你日后需慎惹风波。”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提点我?”沈恪先木然,“可惜,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
“先前,我忠于沈家时,你说,你最恨趋利避害之人;现在,我离了沈家,你又恨我背信弃义。沈大郎,似乎,我做什么都无法教你满意。”
“别叫我沈大郎了,这个称呼,我受之不起。”沈恪先起身,深吸一口气,忽觉神清气爽:“哈哈,我还是太过天真了,居然会以为,他还存着一点良心。”
郑畴不做多言,却俯身捡起了飘到地上的那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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