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京城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真的吗?”天水楼内,客官甲俯身贴着阎进财的身子。
“我表弟的奶妈的妹妹亲眼所见!”阎进财说着,摇头晃脑起来,“那日啊,风清日好,万里无云,草熏花香……”
“废话少说!”不耐烦的客官乙道。
“就是那日,如云楼的大东家,蔡襄阳啊,人不在。”阎进财不徐不缓地说,“跑来一个披蓑戴笠,拄着拐杖的老头,还有一堆猴子样机灵的小弟。那个老人在如云楼前骂,大骂,破口大骂!”讲到“破口大骂”这个词时,阎进财的声音高出天际,惹得一些本不愿听他讲故事的人侧目。
“然后呢然后呢?”客官们问道。
“那个老人骂蔡襄阳,说他什么有了钱财忘了爹,骂着骂着,那眼泪啊,就流下来了。”阎进财抹抹眼角,仿佛他就是那个流泪的老人,“他哭完了,就叫身边那几个小弟,把如云楼的值钱的东西都搬了!”
“都搬了?”客官甲惊讶道,“都没人管管吗?”
“管个什么?”阎进财竖起食指,嘴里衔着块糕点,摇摇头,“本来就是他亏待他的老爹在先啊。那句话叫什么:不孝为大!”
“有道理啊。”众客官点点头。
赵缵默然地在旁听着,也没指正应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几人谈论得正欢,就见蔡襄阳一步一踏脚地进了来。众人以不善意的哄笑揶揄蔡襄阳。
蔡襄阳倒也不理会他们,走到柜台前,拍拍柜台,示意赵缵过去。
“不好意思。”赵缵没过去,陈小二却答道,“我们不欢迎不孝之徒!”
蔡襄阳目光扫视众人,片刻后,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们说那事啊?”他一甩扇子,不料那柄扇子不配合地不肯打开。蔡襄阳就把扇子丢到身后:“我告诉你们,我爹在燕国呢,他死了已经有……”他低头掰起了手指:“你们谁知道,燕国开淳元年在景囯是几年几月?”
开淳乃是燕国现任皇帝淳于郴篡位后定下的年号。
在场之人自是有知道的,但大部分人并不愿理会蔡襄阳。蔡襄阳便看向赵缵。
“永康五年。”赵缵无奈答道。
“哦,永康五年啊。”蔡襄阳继续掰着手指,“那今年是永康几年来着?”
“你连今夕几何都不知,还说自己是西燕来的?”阎进财鄙夷道。
“我是从西燕来的,所以不知道现在是景囯永康几年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蔡襄阳不以为意。
“那你倒说说,今年在燕国是开淳几年?”赵缵问。
蔡襄阳转向身后的仆从:“我来景囯几年了来着?”
众人纷纷面露鄙夷。
“你说,燕国人都是像他这样的吗?”客官甲戳戳客官乙。
“要真都是他那样的,不用朝廷的铁骑,我一个人就能踏平西燕!”客官乙吹牛道。
“你们还真信他是西燕来的?”客官丙挤到客官甲与客官乙之间,“看他讲起亡父时,面无戚容。十有**那是他吹的!”
“也是。他还以为自己披个头散个发就是燕国人了吗?”客官甲嗤笑道。
赵缵嘴唇嚅动着,想为蔡襄阳讲几句话。但蔡襄阳对众人的话浑不在意,又一步一踏脚地上楼去了。赵缵也不愿再自讨没趣,就干自己的活去了。
上楼去账房的途中,他又听到了蔡襄阳的声音。
“我说你们两个,弃暗投明了?看清你们那主子的本性了?”蔡襄阳道。
“九……蔡先生何必这样贬低自己人?”是童溯的声音。
童溯是天水楼的一个小厮,自称落魄商家出身,几日前与其弟童洄一同来投奔赵缵。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蔡襄阳道。
“我们只与你见过一面,你怎么还认得我们?”童洄问。
蔡襄阳哈哈大笑,赵缵下意识地捂了捂耳朵:“就你们这个模样,你,头发像葱,脸像个大饼,脸上还长着一堆黑不溜秋的‘芝麻’,看人还老是斜眼看;你,嘴唇紫里透黑,像是中毒了一样。就你们这样子,谁看了你们一眼必定过目不忘啊。”
此后,赵缵进了账房,再没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
傍晚时分,赵缵清理门铺,拾到了一个帕子。
那方帕子的底料是碧蓝色的,边角处点缀着白玉兰。除了白玉兰,帕子上再无其他花饰。
赵缵翻过帕子,见右下角绣着“庄徽瑶”三个字。
赵缵痴痴一笑,把帕子藏在了袖口中。又觉藏在袖口中不妥当,拿了出来,捏在手上。害怕把帕子捏皱了,他又摊开帕子,却怕被人瞧见帕子上的字,他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柜台边,把帕子摊在了柜台上。傍阴、随川两个仆从提醒他快些回府时,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帕子叠好。
一整个晚上,他都对着那方帕子沉思。
他素来不是爱贪便宜之人——也不愿给徽瑶留下爱贪便宜的坏印象——那方帕子,他自然应当归还给徽瑶。
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排演着自己将帕子归还与徽瑶时的场景,想着自己该以怎样的仪态——淡漠或热情,大方或揶揄——把帕子递给徽瑶。
她的帕上只绣了玉兰花,她应当是极喜欢玉兰的吧?就玉兰花的品性,他应当可以与她谈上几句。
想到这里,赵缵兴致勃勃地去翻唐诗宋词,遍寻赞颂玉兰的词句。
看到一半,他又觉这样的行为不妥当,他该摆出一副极度厌恶玉兰花的样子,才能令她印象深刻。可他偏偏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令自己厌恶玉兰花。
为着这些小事,他竟懊恼了一晚上。
日色如烟之时,他仍旧坐在柜台边,对着那方帕子沉思。
一双纤手,伸到他眼前,不动声色地抽走了那方帕子。
“我就说,我的帕子给丢在哪儿了?”徽瑶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赵缵神色一凛,立刻起身,一时竟慌了神:“我本想着给庄姑娘送过去的,想不到这么巧……”
“是挺巧的。”徽瑶道,“不过,我是不明白,我帕上的玉兰花,绣得有那般好看吗?”
赵缵闻言,整个脸颊都烧了起来。昔日口齿伶俐的他,此刻却只会笨笨地说一句:“庄姑娘才华横溢,绣的东西自是好看。”
徽瑶身边的丫鬟翠绡被他逗笑了:“这玉兰花,是夫人绣的,我们姑娘最不爱做的可就是针线活了。”
赵缵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却仍旧不肯放弃地奉承徽瑶:“庄姑娘果真不同于寻常女子。”
徽瑶笑意更甚:“果真不同于寻常女子?你因何要加果真?你先前就以为我是那样的人?”
赵缵一时愣住了,不知怎么回复这话。
“若是我对女红情有独钟,你又要如何称赞我?”徽瑶走近赵缵。
赵缵欲迎还拒地连连后退。
“快一些。一炷香的时间内,我要看到我的红豆糕摆在桌上。”徽瑶背身离他而去,做出一副大家刁蛮千金的样子。
直到日上三竿之时,徽瑶才恋恋不舍地要离去。
她步经柜台时,赵缵抬首去看她的身姿。似有感应般地,那时那刻,徽瑶也低下了头。某一刹那,两人的目光相撞了。他痴痴地盯着她目中自己朦胧的影像,欲出不得。
见到门边进进出出的客官,赵缵连忙将目光移开,缓缓起身,万般言语噎在了喉咙里,上不得,下不去。
“庄姑娘,何事……”赵缵为掩饰自己的失措,先出声问道。
“无事,只是觉得你楼前的对联有意思。”徽瑶念道,“云外风光云里信,江上烟波江边楼。平仄格律,完全不对。”
“庄姑娘是笑话我有眼无珠,竟把这样一副格律完全不对的联子贴在楼前?”
“我可没这么说。”徽瑶笑道,“我佩服你,不拘世俗呢。”
赵缵闻言亦笑:“这副联子,是先父当年外放时写下的,原联是‘云外风光云里雁,水间暮霭水边楼’,让赋诗不爱用律的荀将军看到了,做主改成了‘云外风光云里信,江上烟波江边楼’。”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比起云里雁,云里信确实更能传达思乡之意。江上烟波江边楼,教人想到了崔颢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荀将军改得好哇。”徽瑶赞赏道。
“花明楼前的对联更有意思呢,叫‘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用的竟是李义山牢骚之言。”
徽瑶面色一凝:“李义山……牢骚之言?”
“我不是有意贬低李义山。只是,李唐一代,有李太白举杯消愁,杜少陵沉恨细思,唯李义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去而无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何去而无返?”徽瑶目中现出粼粼光泽,“夕阳无限好岂是感时惜春之句?人间重晚晴。唯有将近黄昏之时的夕阳,其美才最为令人赞叹。”
赵缵怔愣了一瞬,不由为徽瑶的胸襟与格局所折服。
徽瑶将出楼而去时,赵缵再问道:“庄姑娘因何不喜做针线活?”
“不喜欢,难道需要理由吗?”徽瑶目光深沉。
赵缵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庄姑娘可喜欢玉兰花?”
“我喜欢任何花,也不喜欢任何花。”徽瑶道,“有时,我也在想,究竟何为‘草木本心’?梅‘竹篱茅舍自甘心’,可是一心争春的夭桃秾李会否觉着梅花不识时务?莲‘出淤泥而不染’,那底下的那些淤泥,会否觉着莲高高在上?”
“桃李争春,是桃李的选择;梅花无意苦争春,亦是梅花的选择。”赵缵道,“只是,不知缘何,世人总是学不会求同存异,对于与自己不同的事物,总是要批判一番才满意。”
“桃李妒忌梅花的同时,梅也看不上桃李,这两者本是互不相干。”徽瑶接赵缵的话道。
“可若是梅花因种种原因,不得不与桃李一同争春时,梅花又该如何?”赵缵意味深长。
徽瑶思索了半瞬,觉出了赵缵此话的言外之意。但正因如此,她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这话问得何其可笑。”赵缵似是自嘲,“都同桃李混芳尘了,梅哪还是梅?”
“你看这天色,明月快要出来了吧。”徽瑶面向门外,拙劣地转移话题。
赵缵同她一同看向天边那轮白艳艳的太阳,没好意思纠正她。
徽瑶笑笑,却吟道:“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
赵缵自是知道,她吟的是杨炯的《夜送赵纵》。
“我一直觉着,‘赵氏连城璧’这一句写得极妙。”徽瑶走近他,“若以‘赵氏连城璧’为上联,你可否对出下联来?”言罢,也不等赵缵回应,她就出门去了。
“赵氏连城璧……”赵缵嘴里含着这句话。
这一句确实写得极妙,句里的“连城璧”本是指赵国的和氏璧,杨炯则以和氏璧的典故一语双关地称赞友人赵纵圭璋特达。
也确是巧,赵国的国君是赵氏,赵纵恰好也姓赵,这赵氏……
赵缵猛然一惊,明白了徽瑶以这句诗作上联的双关意。他猛拍桌案,嘴角扬起了甜蜜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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