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然而入的韩通眼波荡漾。
“你没走。”对于他这一失礼的举动,宣暨旻好似并不生气。
“孝成郡主……”韩通欲说还休。
“我暂时不会对她怎样。毕竟,我还要靠她来收拢景囯的旧臣呢。”宣暨旻惨淡一笑,“等她没有利用价值后我会如何……这就不好说了……”
“只是偶然兴起,想给宣将军……讲一个故事。”未等宣暨旻反应,他就自顾自地讲起了他的故事,“我的发妻,她是一个贤惠、勤劳,却目不识丁的女人。她与我同甘共苦地过了十来年,直至我来到城中后,章刺史欣赏我,命我做了他的主簿。我既有官位在身,就开始嫌弃她,嫌她太愚昧,嫌她不会讲奉承话,我觉得,我每次带她出去都是丢我的脸……”讲到此处,韩通已泣不成声。他伏在案上,片刻后,才抬首继续道:“我就……我就自作主张休了她,另娶了一名博学多识的富家女为妻……她没拦着我……她不肯拦着我……”泪水,又不争气地盈眶而出。
“既是伤心事,就不必再讲了。”宣暨旻道,“不过,你所作所为确实称不上明智,毕竟,休了发妻,你的名声会不好,于你日后的仕途也无利。”
韩通以手擦去颊上的眼泪,“宣将军在意的,原是这个?”
宣暨旻微微错愣:“不然,我该在意什么?”
“后来……没过几日,我的发妻就死在了娘家……”韩通却讲完了他的后半段故事。
“你对不住她。”似是指责的话,却以不似指责的语气被说出。
“孝成郡主……”
“你讲了这么多,是不是就想告诉我,不要重蹈你的覆辙,不要对不住无涯?”宣暨旻目中酸水盈盈,“可我和无涯,与你还有你的妻子,不一样。权力的逐鹿里,谁心慈手软,谁就输了。”
“宣将军可允许我讲几句不好听的话?”韩通拱手。
宣暨旻微笑:“不好听的话?你的性子,还会顾虑我会不会发怒?”
韩通闻言亦笑:“我总听人言,无毒不丈夫,为政者必须狠,狠而无心,狠而食子。其实,又有谁做过规定,怎样的人才能当国君吗?法与时移,政与时移,为政者的品质,也自当与时移。好战的君王生在汉武或是本朝世祖的年代可以开疆拓土,但若生在国力贫弱,百姓困苦不安的年代,怕只会赢得仓皇北顾。
“至于狠……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那些说为政者必须狠的人总爱大谈斩草除根的道理,认为为政者就该对政敌赶尽杀绝,对异己赶尽杀绝,杀尽天下。纵观前代故事,曹魏取东汉而代之,对汉献帝未赶尽杀绝;西晋取曹魏而代之,灭东吴、蜀汉,对两位后主也未赶尽杀绝。可见汉献帝、刘禅、孙皓等人威胁曹魏、西晋的统治了?
“齐桓公与公子纠争王位,管仲替公子纠射了齐桓公一箭,齐桓公险些丧命。管仲可算是齐桓公的敌人?然,齐桓公即位后对管仲非但不赶尽杀绝,反而予以重用。也是有了管仲的佐助,才有的日后齐国大业。说到底,什么狠而无心、斩草除根,不过是怯弱的为政者为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说的掩饰的话罢了,他们不自信自己的德才足以服人,才需以这样的方式立威,偏有一堆不懂政事的人奉其为圭臬。何人敢说仁慈的宋仁宗就比不过暴戾的嘉靖皇帝?”
“你说的,很有条理。”宣暨旻握着剑柄,“只是,你不是高位者,你若是日日睡在悬崖峭壁边,一不留神翻个身便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那时,你睡得着吗?治国也好,治兵也好,从不是简单的唯才是用、选贤举能。历史上出过管仲,同样也出过方孝孺。谁都不敢拿自己、九族亲人还有为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的命去赌对手究竟是齐桓公还是明成祖。所以,为政者必定怯弱,因为,输不起。”宣暨旻目中散着漫天星云,“以无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她知道了我要与她、与景囯为敌会如何对待我?就算她会对我心软,她背后的景囯呢?我一人之死尚不足惜,可你还有郑畴、关俭……你们皆是有才之士,我不能让你们都为我的自私陪葬。”
韩通似有所动:“是在下狭隘了,净想着儿女情长的事……”
“出去吧。”宣暨旻目光低垂,“今夜,你什么也没与我讲过。”
缓缓地,他起身来。一轮纤钩吊在落落疏帘外,满地参差淡白。无定的暴风在残灯间呜咽,吹散了满地银霜。一袭新凉,夹带着滚滚往事,欲拒还迎地进来。
恍然间,周遭的红墙统统化作朴实的茅草壁,摇曳的灯影晃出满床淋漓的鲜血。一身着紫衣的年轻妇人头靠于床边,三千青丝凌乱如藻荇交横。两座乳峰,容纳着一匕寒光,尖锐地自中央凹陷处穿透整个身子。
“娘……娘!”他无能为力地看着不过六岁的自己,无助地摇着床边冰冷的尸体。
“没事了。”身后,胡子拉碴的老人抱起了他,“坏人已经跑了。”
“你是谁?”稚嫩的声音,警惕地打着颤。
“我不是什么好人。”
“坏人叔叔,救救我。”他喊道。
老人眼神朦胧:“你是宣恺的儿子吧?我和你父亲,做了一辈子的敌人,最后,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你说,这是不是报应?你父亲真是愚忠啊。当年,他明知回京就是死路一条,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回去。说什么‘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落得这个下场,活该啊!活该!”
无数树根状的泪痕,割裂了老人嬉笑怒骂的脸。
“爹爹不是活该……娘说,他是英雄……”他的声音弱弱的。
“因为,我是坏人,所以我才说,他是活该。”老人笑了,“可是,到了最后,我却走了和他同样的道路。”
“你说得没错。”幼小的孩子,攥紧了小小的拳头,“爹爹不是英雄,他连我和娘都保护不好!”
“不,你爹爹是英雄。是那些坏人,欺人太甚。”
“那我就要欺负爹娘的坏人碎尸万段!”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带着几分稚嫩,回响在老人耳边。
“不要。”老人似笑又似哭,“孩子,不要恨。不要恨任何人。”
老人的声音,远去在记忆的深处,留得烟水茫茫。隐隐玉阶与踟蹰不前的宣暨旻隔烟而望,触手可得,触不可及。
“还真是阴魂不散。” 沈恪传和他的一帮狐朋狗友从宣暨旻身边擦过,那么光明正大,连含沙射影都懒得。
他的腰间,满当当地系着的,是五颜六色的佩玉。他轻轻迈了一步,就听得将将声杂乱无章地响起。
宣暨旻负手立于玉阶之下,一如儿时仰望参天大树一般,仰望着一节节洁白的台阶。
不甘的心绪,像是一瓶打翻了的墨水,浸染了他整颗心。
众人说,父亲是为国为民的忠臣,沈存高是十恶不赦的奸佞之人。
所以,忠臣的儿子,便要自幼颠沛流离受尽凌辱。而奸臣的儿子,却自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他紧紧攥住了手,暴起的青筋裂作如怒波涛。
永康二十年,他第一次,见到赵家的孩子。那个不识时务的京兆尹赵奉,上书弹劾沈家数十条罪名,每一条,都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
永康帝没有表态。沈存高表态了,他怒了。
沈存高一党的速度极快,不消几日,赵奉便被指以贪污受贿,锒铛入狱。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是不起眼的一点。隔着数道人群围成的帘幕,他看着赵掌柜砸匾、换匾,面上始终挂着淡然的笑。
赵掌柜嘴角的那抹弧度,却横亘在了宣暨旻的心上。
他们二人,何其相似。眼前比他小两岁的少年,是否揣着同他一样的恨意?
这个问题,扰乱了他的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答案,究竟是哪个。
可是,恨了又如何?不恨又如何?他们再恨,仍不妨沈存高锦衣华服地过着好日子!
不甘的火苗,在他的心上失控地蔓延。所见之处,唯有灰烬的余烟,孤独地陪伴着一片焦土。
不久,他随着范老将军,万里赴戎机。
或许是出于对他先父的敬意,或许是见他年龄小,看不得鲜血飞横,范老将军极其照顾宣暨旻。
他总是听范老将军哀叹,哀叹着景囯与燕国作战的连连失利,哀叹着永康帝念念不忘要让他的外甥女孝成郡主去和亲乃至割土以求和。
他坐在范老将军身旁,细细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哀叹。
聆听的同时,他总是想很多。
少时总听人传父亲是如何英勇无畏地抢回了陇州。而今,他才知道,万千将士拼尽性命抢回的国土,原只是君王手中一根草。
永康二十二年,他第三次,在天水楼见到赵掌柜。
那日,他想起营帐中与范老将军的夜语,有感而发,在天水楼赋了一首诗:
孙膑吴起万丈才
身作尘土唯名在
荆卿图穷匕见日
可怜当年黄金台(1)
这首诗,他着实称不上满意。前两句与后两句可谓前言不搭后语。尤其最后一句,七连平声。
可是,他期待着,有人能看到它。何人可理解“荆卿图穷匕见日,可怜当年黄金台”的辛酸?黄金台……燕国几代君臣的努力,在荆轲的一匕寒光间,尽付东流。
神思恍惚间,他踏出了天水楼。
“将军,那张纸呢?”他的仆从殷雷问。
宣暨旻蓦然一惊,才想起自己匆忙之间竟把那张写着诗的纸落在了天水楼。
他无奈一笑,又回到适才的位置去寻。却见一人,身着圆领袍,眉似弓,目似弹,正低头读着他那首前后不通的诗。
鬼使神差地,他上前去,一手将那人手上的纸抽走,一同抽去了心底无限的怆然。
二人眼神交错间,他看出了,那人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第一次,遇到无涯。
(1)才疏学浅的作者乱写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打油诗ヾ(=?ω?=)o(所以请勿计较格律之类的),欢迎大家指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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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月离于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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