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赐二十四年，璧若最为信赖依恋的长姊新宁公主出嫁了。

董后过问新宁生母宁氏的意见，她终归对天赐帝的这位发妻存着些敬畏。

与世无争的宁氏自是将决定权统统交给了董后与天赐帝。

回到月华宫后，董后又不住地叹起气来。

彼时，璧若侍立在董后身侧，初谙世故的她已不似儿时那般，不停地追问董后她为何叹气，她静静地走出了月华宫。

在御花园，她恰遇到了新宁公主。新宁朝她淡淡地笑了笑。

“长姊，你……驸马会对你好的。”璧若干巴巴地安慰道。

“谢谢你。”

随后，又是两相无话。

新宁是在三月出嫁的。她出嫁的那日，她的生母宁氏称病未去送行。

新宁对着一干鲜亮貌美的嫔妃，一点黯色，渐渐在眼底沉淀。

她嫁了个身负四品勋官的武将，名上官设。众人皆示祝贺。

唯有璧若，看着相貌平平的驸马爷，想着长姊是否满意。

但这些不是她该担虑的问题。

新宁成婚后不过一个月，便是千秋节。

宴席开始前，璧若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闲逛。行至九曲桥边，桥的另一边，是座翼然的凉亭。亭中坐着的，却是今日宴会的主人，天赐帝——还有她的长姊，新宁公主。

璧若观察了一番，知他们二人不是在谈论政事，便迈步向凉亭而去。

进凉亭前，她听到了天赐帝与新宁公主这么一番对话。

“你母妃病了。”天赐帝抿了口茶，淡淡地说，“你去看看她吧。”

新宁低着头：“是。”她本是坐着的，讲完这个字，竟起身行了个大礼。

天赐帝不拦她，也不骂她，只深深地注视着她，像在注视一位故人。

“你婚后呢，过得怎么样？”天赐帝又问道。

新宁才起身，又半蹲下身行了个礼：“承蒙陛下关心，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吗？”天赐帝瞅着她，“我可听闻，你与你的夫婿才闹过不和呢。”

新宁再行了个礼：“承蒙陛下关心。”对天赐帝适才所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言行举止间透着疏离的客套。

天赐帝也不再与她多做言语，静默无声地起身离了去。新宁还在后头说道：“臣妇恭送陛下。”

璧若站在一旁，看着天赐帝施施前行的背影，终是识趣地没有上前说一句话。

直到新宁出了亭子，她才上前去问怎么了。

“宁母妃病了，病得很重，估计过不了今年了。”新宁淡淡地说着，仿佛说的并不是她亲生母亲，“她说了，她不想任何人去看望她，把宫苑的门高锁起来了，连陛下都进不得。”

璧若一时愕然无言，新宁轻轻一步，恰与璧若擦身，倦然一笑，走了。

帝王寿宴，万国来贺。

其中有一来自景国西边一小部落的使节，向天赐帝求娶芜宁公主。

璧若闻言，酒杯掉落。她看着那名衣冠不整的使节，连连摇着头。

当夜，璧若母女一夜无眠。

“母亲，陛下真的会让我嫁到那个穷乡僻壤的小部落去吗？”璧若哭着问董后。

董后抚着她的身子：“璧若，你想过，那个部落为什么派使节来求娶你吗？”

璧若眨巴着湿润的眼睛，摇摇头。

“景国西边各部落纷争多年，如今似有统一之势。那个部落派使节来求娶你，怕是部落首领有意一统各部，想借与景国联姻的方式获得景国的支持。”

“可是，我才十四岁……三姊、四姊、五姊……她们也都还没议亲。”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董后悲戚地说道，“我既身为皇后，你便是景国的嫡公主，和亲价值，远高于你那几个庶姊。”

“不要！我不要嫁到那里去！”璧若又哭又叫。

“公主，您快别闹了。”董后的宫女劝道，“待会儿，陛下怕会过来亲自问你是否愿意去和亲，你万不可给他留下‘不识大体’的印象，不然，陛下也会连带着不喜欢皇后……”

“什么道理！”璧若闹得更厉害了，“母亲，原来，我的终身幸福，还不如你的宠爱来得重要吗？”

董后略带责怪地看了那宫女一眼，那宫女低首不作声。董后揽璧若入怀，拍着她的肩膀，说道：“璧若，对不起。可是，你是否去和亲，终究还是陛下权衡利弊的决定，你的意愿，其实不重要……”

“我的意愿不重要！我的意愿不重要！”璧若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扑到董后怀中，嚎啕大哭。

然，当晚，天赐帝并没有去问璧若的意愿。

那个求娶璧若的部落，在景国千秋节夜晚已被邻旁的部落打败。那邻旁的部落本不想这么快出手，但他们得知该部落意欲求娶景国嫡公主，痛下决心要先下手为强。

于是，璧若也如愿以偿地留在了景国。

但，这事给她带去的某些变化，是一变不返的——尤其是性子上的变化。

她不要由父皇安排她的命运！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道。

（四）

天赐二十七年，董后身边的宫女杨绢被天赐帝宠幸后，生下了皇长子。

天赐帝先封杨绢为美人，后又晋为昭容。宠爱杨绢的天赐帝意欲封杨绢的父亲兄弟为官，却遭御史阻拦。

秋高气爽的日子，璧若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笑语隐隐可闻。

忽然，她猛然一惊，晕潮莲脸，在秋千落至最低处时，她双脚一点，急忙自秋千上走下，扒开近旁的花丛。一名公子哥朴实无华的五官，便映入她眼帘。

璧若面上的欣喜之色顿逝，转过身去，怒问公子哥，为什么看她。

对方讷讷地回复了一句，因为她好看。

璧若恼怒地走了。

过了许久，她才知道，那日偷窥她的人，正是杨绢之弟杨缮。

那时，璧若已十七岁了，到了成婚的年纪，她便与天赐帝说，她与杨缮两情相悦，愿嫁与杨缮。

阖宫皆惊。

尤其天赐帝的新宠杨绢，她不止一次地告诉璧若，她这个弟弟不学无术，璧若嫁与他，怕是会后悔。

可璧若还是坚定地说，她爱上了杨缮，她愿意嫁给杨缮。

但她向天赐帝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求天赐帝给杨缮一个官当，毕竟是公主的驸马，若是一介白丁，她这公主面上挂不住。

其实，璧若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她想，杨家出身卑微，求官不得。她这番作为，使杨家得偿所愿，便是拉拢了杨绢，拉拢了杨绢，便是拉拢了皇长子——天赐帝年事已高，待皇长子登基，她便是位高权重的长公主。

一向强势的天赐帝竟答应了璧若，也依璧若的话给了杨缮一个官。

早在儿时便对父皇失望的璧若，在那时，复燃起了对父皇、对父爱的期望。

直到——

“我从前竟没发现，璧若这孩子，这般懂事。”晨晖宫里，天赐帝对伺候他的近侍说道，“我一直害怕驸马才华过甚，将来的景国会有外戚之患。可我若把公主嫁给一个不学无术之徒，又惹朝臣议论，乃至在史书上留下污名。璧若这孩子，倒真是懂事。”

璧若举着为天赐帝炖的汤，怔立于珠帘外，目光汹涌。

确如杨绢所说，杨缮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婚后，璧若与杨缮过得不冷不热，谁也不主动理会谁。

可惜的是，冥顽不灵的杨缮，竟连吃着朝廷的俸禄平安度日都做不到，几乎没有一日不被御史台的御史们弹劾。

天赐三十三年，杨缮终于惹上了大事。

他看上了个青楼女子，在外头的宅子里养着，给她吃好的穿好的。

但多养一个人，总要多出一笔开销来。他的俸禄也不过那么多，养外室这种事情，他又不敢与璧若说，最后，他想出的法子竟是贪污公款。

这个政治上的蠢货，手法并不纯熟，不过几日，他贪污公款之事就被无孔不入的御史们给揭了出来。天赐帝大怒，要将杨缮贬去偏远的儋州。

消息传到公主府，上下无不惊惧。

“你听我的。”璧若沉静地对杨缮说道，“爹爹这种人，你应当晓之以理，而不当动之以情。等他传你入宫问话，你就跟他说……”

“我知道了。”杨缮不咸不淡地应了这么一句后，便出门而去。

他嘴上这么说，当真被天赐帝问话时，他把璧若与他讲的话全数忘了。

不过几日，就有内侍来传旨，先陈说并斥责了一番杨缮的罪责，而后又传达了陛下将杨缮贬去儋州的旨意，并特意强调，芜宁公主必须相随左右。

接到圣旨，璧若不是一般的诧异。

“为什么会这样？”她留下了传旨的公公，塞了袋银钱到他手中。

“原因哪，有三。”公公掰着手指，“其一，朝廷中有御史说什么驸马将一部分贪污的银钱给了您，甚至有说驸马贪污就是您唆使的，陛下此举是为止众怒；其二，您那个驸马啊，也真不会说话，朝廷中就有这样的流言在了，他还与陛下说什么他贪污那些钱都是为了您，这不是火上加油嘛；其三啊，杨充容，唉，该叫杨贤妃了，她也劝陛下惩治您，都为着什么些理由我也都给忘了，反正她就是叫陛下惩治您。”

“我知道了。”璧若强使自己保持着镇定，“多谢公公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