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四十三年,沈存高升任中书省长官。至此,他离丞相只差一步之遥。
升任丞相的第一天,他便向天赐帝请求,给他放三天的假期,一再表明,他名为度假,实为考察民生。
天赐帝应允了。
沈存高跑去了临城。走在临城的街上,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
一枚显眼的红绣球,落到了他手上。沈存高蓦然一惊,向楼上望去,正见一名靓妆娘子板着一张脸,以肃然的面色格格不入地衬着周旁的热闹。
原来是当地地方官彭家的女儿在抛绣球招亲。彭家的女儿已年芳二十有五,原本早该嫁人的,偏这位彭姑娘看不上订婚的夫家一贫如洗,为了避婚,她哪个七大姑八大姨死了都要守孝三年。拖到了今年,彭家父母只得妥协,为女儿安排了这抛绣球招亲。只是,绣球抛了三轮,却没人愿意接彭家的绣球。
第四轮,绣球抛给了游离于状态之外的沈存高。
沈存高对彭家的女儿着实不感兴趣,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拂了彭家父母的面子,便被唤进去与彭家父母喝了盏茶。
彭家姑娘也给他献茶,其间,他看清了她的真容。她的姿色,算不上上乘,但生得一双勾人的眼睛。
她以那双勾人的眼睛瞧着沈存高,行礼道:“小女子彭席蓉。”
“是哪个‘席’,哪个‘蓉’?”沈存高问。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席’……”
“你倒是有意思。”沈存高饶有兴致地说道,“你名字里带‘席’,解释自己名字时却说‘匪席’,看来你自己都很厌弃这个‘席’字?”
彭席蓉冲着沈存高笑了笑,随后却问:“看相公也有些年纪了,把我娶回去是做正室、继室还是妾室?”
“彭姑娘真是爽快,几句话直入正题。”沈存高喝下一口茶,“只是,也太爽快了些。”
“爽快是自然的。”彭席蓉靠近了些沈存高,“为政者,本该快刀斩乱麻。”
那双勾人的眼睛,映在了茶水里。
假期结束后,沈存高就向天赐帝提出要求娶彭氏女为妻。
“求娶就求娶吧,何须到朕面前来说?”天赐帝道。
“唉,陛下糊涂了。”杨绢捏捏天赐帝的肩,“彭家官儿可不大,沈卿这是怕旁人议论彭家姑娘。”
天赐帝瞅着沈存高,目光如一道闪电。
同年,宣恺亦升任大将军,再度发兵远征西燕。想起陇西之事,沈存高越发害怕宣恺战胜归来加官进爵,会威胁他的地位。
于是,他和宣恺的手下潘九霄联合了起来。宣恺与燕国大将穆琛相持时,潘九霄便在军中放下了谣言,称宣恺养寇自重,为的是借西燕的兵造反。
不过,宣恺在军中威望很高,兵卒们并不相信。连他的敌人穆琛都来为他辟谣。潘九霄的谣言并没起多大作用。
但若说兵卒们全然不信,也不尽然。
潘九霄又找来一个老人,让他假扮成一名闻名天下的世外高人,给宣恺献计来。宣恺信了他的话,也按着他的计谋行事了,结果落得个大败而归。
宣恺养寇自重欲造反的话由此在军中传开了。宣恺自认清者自清,并不愿理会。他的好友荀申替他做主杀了几个传谣言的士兵。
谣言看似止住了,内里多数人则认为荀申此地无银三百两。
上下军心涣散,以致败仗连连。宣恺本性好胜,接连而来的败仗使他脾气暴躁。
前线连连失利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加之宣恺养寇自重欲造反的传言,天赐帝疑心大作,派了名使者去军中试探底细。
没想到他派的使者是个胆小如鼠的主,压根就不敢跑到战场上。为免皇帝责怪,他编了一通瞎话,着力夸大了宣恺养寇自重之事。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最终,天赐帝下诏命宣恺回京。
愚忠的宣恺回了京,但倔强的宣恺却不肯向天赐帝低头认错。天赐帝龙颜大怒。
于是,宣恺蒙冤而死。
“我们已把那些消息放到了军中,愤怒的兵卒跑到潘家去要找潘九霄算账。”沈存高的党羽向沈存高禀报道。
沈存高嘴角扬起一笑,端着的浑是胜利者的姿态。
害死了宣恺,又拉了个不知好歹的潘九霄顶罪,对于这场战役的结果,沈存高极其满意。
他努力了半生,为的不过是两个字——认可。他要文官们认可他,要天赐帝认可他,要百姓认可他。
可他费尽了心机,还是没得到足够的认可。无论他身处何位,建了多大的功勋,永远有人拿他的出身还有他引以为耻的那几个哥哥攻讦他。既然得不到,那又何必再去争。做不了功臣名臣,做个奸臣也好。
然,聪明人早就看出了宣恺案的端倪。
“那个潘九霄,要有胆子陷害宣恺,他早就做了。”张怀予重重一拍桌案。
于情,宣恺是他至交好友;于利,宣恺乃是景国的良将,因谣言而死着实寒了士人的心。无论如何,他都该为宣恺讨个公道。
(六)
张怀予的盟友杨绢则在为另一件事忙活。
她的长子胤义自幼身子弱,如今长成了也不见得身子好起来;她的次子胤正倒是身康体健,但文韬武略都不及大哥。
她与天赐帝商量了许久,终是决定改立胤正为太子,而废胤义为燕王。但她又害怕胤义背上了废太子之名,将来娶不到好姑娘。
她为太子之事发愁时,有位姑娘却送上门来要当胤义的妻子。这个姑娘姓范。
“你是殿前都指挥使范粮之女?”杨绢翻着册子,饶有兴致地问范氏,“我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像你这般主动送上门来的女子终归是少数,你到底为何想着要嫁给我儿?”
“是因臣女的妹妹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臣女不忍离开妹妹,就想嫁得离妹妹近些。”范姑娘款款行了一礼。
“你哪来的自信认为你妹妹就一定能嫁给太子?”杨绢并不信范姑娘的话,“要真想嫁得离妹妹近,让你做太子妃,你妹妹做太子良娣,你看可好?”
“臣女不愿委屈妹妹做小……”注意到杨绢脸色的变化,范姑娘却改口了,“其实,臣女是为哥哥而来,臣女的哥哥有心为国建勋,但他不敢上战场也不敢参加武举……”
“连上战场都不敢,还谈什么为国建勋。”杨绢挥挥手,示意范姑娘退下。
得了杨绢吩咐,为探究范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怀予私下在酒馆约见了范粮。
“我知道,张寺卿一直在查宣将军之死的真相,但却一无所获。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岂会留下证据让我们查?”范粮道,“宣将军一走,怕是那个幕后黑手底下的人要借机掌兵权了,张寺卿忍心如此吗?”
“你知道那个幕后黑手是谁?”张怀予明知故问。
“张寺卿也知道那个幕后黑手是谁。”范粮自信道,“我们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所以抬举我,也是在抬举你们。”
沈存高送了名杂技艺人到宫中,那杂技艺人名谭郎。
这位谭郎极会使飞镖一类的暗器,常以这项技艺讨天赐帝的欢心。
某次宫宴上,谭郎又表演起了飞镖,想找个靶子时,璧若举起桌上的苹果:“就拿这个吧。”
天赐帝张口欲阻挠,看了看不远处的沈存高,终未置一言。
谭郎果真把飞镖向璧若那边扔去,璧若倒是谈笑自若。
飞镖将射到苹果上时,璧若正拿纤纤手剥着葡萄。飞镖一个偏转,竟打到了璧若的腕上,鲜红的血液霎时喷出。
璧若连忙捂住手:“你这人好大的胆子!”
“公主恕罪,在下发飞镖向来百发百中,这次不知怎么就打歪了。”谭郎慌忙下跪。
“不知怎么就打歪了?”杨绢道,“是打歪了,还是你不偏不倚地又一次打中了你的目标?”
听到这句话,在场之人无不面露惊讶或了然之色。
“你的背后,可有人指使?”杨绢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沈存高。
“这一次是我,下一次,是不是就是陛下了?”璧若起身问道。
彭席蓉却离了座跪到了天赐帝面前:“臣妇略通医术,望陛下恩准臣妇看一下芜宁公主的伤口。”
“宫里自有太医在。”天赐帝道。
“可这伤口若不及时医治,恐会留下疤痕。”彭席蓉并不死心。
天赐帝笑了:“你说的不错。你们还不赶紧把芜宁公主送去月华宫,立即宣太医。”
这一下,彭席蓉无话可说。
“是磁铁,是吗?”月华宫内,新宁公主凝视着璧若的皓腕,“我坐得离你近,我都听到飞镖落在磁铁上那声音了。”
“是。我先在腕上绑了块薄薄的磁铁片,和一小袋我自己拿油盐米饭调成的‘血’,那飞镖一靠近我的手,就会被绑在我手上的磁铁吸引过来,我再挤破那袋‘血’,便可以假乱真。”璧若望了望窗外,“陛下该是知道这一切的吧。不然,为什么他给我叫的太医还不过来?”
“璧若,你从没有看清过陛下。”新宁公主语气淡淡的,“他这个人,最喜欢用的手段,就是隔岸观火。我们为臣者在下边斗得凶,他今日为这个主持下公道,明日又为那个平下冤,煽风点火让我们越斗越凶。如此,各势力间互相牵制,他就好高枕无忧地稳坐他的皇位了。”
“可是,唐代因牛李党争国力大衰,北宋王安石变法引发的党争也是北宋倾覆的重要原因,陛下怎么会以整个景国为注……”
“所以我说,你从没看清过我们的陛下。”新宁目中泛起哀伤,“你知道,宣恺之死,他担了多大的责任?或者,不说宣将军。你知道,我小姨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嫁给了世宗第七子汉王的那个。”新宁又补充道。
璧若沉默不语。
“你们都不记得她了,也好。”新宁苦笑。
“长姊。”璧若倒在了新宁的怀里,“我母亲不在了,你陪我一会儿,好吗?”
“对不起。”新宁拿起璧若的头,转身将要离去。
“长姊。”璧若泪眼朦胧,“别走!在这世上,只有你,还能算是我的亲人了!”
“璧若,悔悟吧。你再这样下去,你会毁了景国的。”这是新宁公主,留给璧若的最后一句话。
两日后,璧若又在宫道上遇见了沈存高夫妇。
“还未恭喜沈卿新婚燕尔。”璧若与沈氏夫妇擦身而过。
“谢公主。”沈存高还未回答,彭席蓉先行礼答道。
“你们最好都记得。”璧若笑道,“你们的命,可都握在我的手上呢。”
“是谁的命握在谁的手上,还是没定数的事情。”沈存高说完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