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凉城的月色,拖曳着沙上的城墙影子。
淑均独坐深闺,启窗对月。树影的缝隙里,她看到她的夫君邢二郎正徐徐向她走来。
此时她应当欣喜而笑,偏生她没笑。
“回来了?”她对着进门的邢二郎问道。
“嗯。”她问得冷淡,所以,她的夫君答得冷淡。
此后,再无话可说。
淑均姓柏,父亲是名教书先生,家境不上不下,与邢家的二公子指腹为婚。邢二郎自人品到相貌,没有令淑均满意之处,但出身官宦之家,这或许就是淑均父母将她许配与邢二郎的原因。
她的婚姻生活过得不算幸福。邢二郎为人轻佻,日日花天酒地,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又仗着雍凉天高皇帝远,常强占民女。淑均与邢母的耐心教导都不能使邢二郎浪子回头。
一次,邢二郎抢了个怀孕的寡妇回来。淑均知此事,终于被丈夫的无耻激怒,当着家中一干妾室及邢母的面怒斥自己的丈夫。
可她的行为,却并没有换来认同。邢母怪她不从夫训,群小笑她不识时务,不会讨邢二郎的欢心,连那个被抢来的寡妇都为邢二郎说话,称她与邢二郎两情相悦,夫人何苦因嫉妒出语伤人。
淑均写信与母亲控诉她在邢家的遭遇,言称自己希望离开邢家另择人家改嫁。柏母劝她忍。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说,她当年嫁到柏家时,处境更艰难,柏父考科举屡屡不中,便殴打妻子出气,可她照样熬了过来,陪柏父走完了一生;她说,一生这般短,忍忍也便过去了;她说,这些都是淑均的命,老天都已替她安排好了。
淑均放下信件,泪作泉涌。
从小生活在母亲威势下的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母亲说的是对的,她不应当生出改嫁的念头。
不几日,淑均的哥哥柏偃仰来访,告诉了淑均柏母去世的噩耗,命淑均同他回家乡蜀州吊丧。
淑均望了望邢二郎,长叹了口气。
“你若是不想和他一同随行,就无需邀他前去。”柏偃仰道,“我知道你过得不好,趁这个时机,你回娘家多住些时日,我找个时机,让你与邢二郎和离。”
听闻可与邢二郎和离,淑均自是喜不自胜,但她又怕遭人议论。
最终,兄妹二人决定先回蜀州,后做打算。
出城门时,正是日中天。
“蜀州到雍凉的车程真够快的。”柏偃仰指指天上的红日,“我记得,我出门时,日头初升。”
“不。”一男子策马步过他们身旁,“这是因为,雍凉的太阳,比蜀州晚升晚落约莫半个时辰。”
感觉到那男子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淑均羞红了脸,连连低首。
那男子放肆大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敢问姑娘的家……”
“登徒子!”柏偃仰这一喝,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我们家的姑娘!”
淑均怯怯地抬头,举目而视,留给她的,只有天边沙外的马蹄声和落在马蹄后头的笑声。
她觉得,柏偃仰说话太难听了些。
一路上,淑均总能遇到城门外那策马的男子。
柏偃仰怒了,认为那男子在刻意跟踪他们。淑均对此一笑置之。
那日以后,那男子策马的身影竟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细细思量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与柏偃仰说,她愿意嫁与那名男子。她知母丧期间不应披红戴绿,预备着先往他家住,待三年后再补办婚礼。
柏偃仰惊讶不已,但他没有阻拦妹妹。
于是,两人的婚事便在私下里议成了。
直至那时,淑均才知道,那男子也是蜀州人,姓淳于,单名郴州的郴。
淳于家并不是个复杂的家庭,淳于家的父亲统共有六个儿女,活到现在的却只有最大的和最小的,即淳于郴和他最年幼的弟弟淳于鄢。
算起年龄,淳于鄢只比淑均小了三岁。
淳于郴也算是巴蜀一带的奇人。他父亲曾在当地的县衙当过主簿这样的小官,年老后自行辞官回家教导孩子。淳于郴自幼性子叛逆。起先,他不愿继承父业,却对铁匠行业极感兴趣,遭父亲斥责后,无奈继承了父业,在县衙当了个师爷。后来,他愤然辞官而去。
他与淑均说,当时的知县抢走了农家一名貌美的妇人,那妇人的丈夫到县衙来寻知县说理,进了县衙却被乱棍打死。他看不惯,想为妇人讨个公道,可他这想法却遭到众人的不理解:他的邻居,一个被知县抢了三亩田还对知县卑躬屈膝的老人劝他歇歇;县衙的那些捕快怪他不敬县令,说日后见到他一次打一次;那妇人的一双儿女则躲在佛寺里日日礼拜,请求阎王爷在那知县死后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唯恐自己在官场上待久了,人也变得浑浊,便愤然慨然地辞了官。
父亲不理解他,与他说,世道便是如此不公平,只有人适应世道的份,没有世道适应人的份,那个喊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屈原,早已投江自尽了。
“我很气,恨他们不争,我倒想为他们争取一番。我未曾做过逆势而行之事,将做时,难免胆怯。得不到亲朋好友的支持,我唯觉迷茫。”他平静的叙述道,“我辞官后,时常后悔,为何我当初不能再勇敢些……”
淑均说,淳于郴痴似古人。
她还说,淳于郴有澄清天下之志,但近几年来,景国内斗得厉害,他怕自己会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看不惯这个官官相护的昏聩世道,他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却学不会如陶渊明般小隐隐于野。他无疑是这个世道的不适者,但不同于其他人,他并不恨自己不适应这个世道,而恨没有一个自己理想中的世道让自己去适应。
“或许吧。”淳于郴听罢她那番话,笑道。
夜半时分,夫妻二人常常相对坐于中庭赏星看月。
“今夜是下弦月。”淳于郴手指向当空纤月,“下弦月自西向东照。我们恰好在庭院东边,得月光普照。”淑均抬首望月,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是我不好。”淳于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淑均身上,“今夜无云,无云的夜晚总是格外寒冷,我竟没提醒你多穿些衣服。”
淑均的眼波静若湖水:“你这个人……你到底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的多了呢。”淳于郴道,“就如无云的夜晚为何总比寻常夜晚冷,我就琢磨不透。”他又看向屋内,“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成婚以前,柏偃仰还怕这个见面就谈情说爱的登徒子会四处留情而不善待淑均。然,婚后的淑均过得极好,总体而言,平淡而温馨。
唯一能让她略有不满的,便是淳于郴的幼弟淳于鄢。
淳于鄢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
他的无赖性格,在自己的婚事上更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年,淳于老夫人在一次宴席上醉着酒为淳于鄢和季家姑娘订了婚。等淳于老夫人清醒了,想悔婚,季家竟拿出了白纸黑字的条契——为时已晚。
淳于鄢大了,季家的人时常来催婚。他们有着强大的毅力和厚脸皮,被赶一次又来一次,来一次再被赶一次。
终于,淳于鄢受不住了,当着季家人的面,把他们手里的条契撕了个粉碎,未了,还将碎纸屑丢到他们头上。
季家人气急,逢人便说淳于鄢的坏话。
事后,淑均批判了淳于鄢一番。
“嫂嫂是觉我的言行有所不妥吗?”淳于鄢问道。
“自然。”淑均道。
“那人们言行无悭又是为的什么?”淳于鄢侃侃道,“为的不过是一个‘名’字。求名为的又是什么?要么为了心里的平衡感与自我安慰,要么为了逐利。我从不追求内心的平衡,我只逐利,为何要在乎‘名’?”
“可你适才说的是,追名为的是逐利。”
“可我并未说过,必得有名才可有利。多少人明明爱财如命,却为了‘名’标榜自己淡泊。我只是毫不避讳地在做多数人想做的事。世人若有讥议我的,为的不过是以批判我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他们并非我这样的人。”言及此处,淳于鄢笑了,“嫂嫂以为,我们丢了脸面,和我娶回无赖季家的姑娘,两者孰优孰劣?两害取其一轻的道理,嫂嫂应当明白吧?”
淑均被他说得无言以对。
不过,淑均虽不喜淳于鄢的性格,但终究与他没有太大的过节。
后来,淳于鄢娶了同乡的黎氏。黎氏贤惠、胆小、单纯,与淳于鄢完全讲不到一处去,相貌也称不上美。淑均着实想不明白,淳于鄢这样性格的人因何而娶的黎氏。
但作为嫂嫂的淑均,极喜欢黎氏这位妯娌,因为她并不难相处。
想表明一下,淳于郴在正文中是“反派”定位,最多只能算有优点的反派,我从高中到大学都不认同,只是以另一个视角写了番外,他的三观≠作者三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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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蜀道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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