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三十八年,穆同尊一统西部各部,建立燕国,率兵攻打巴蜀。
穆同尊来前,巴蜀渝一带已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
传说,穆同尊并不是一个好战的首领,他靠着出众的德行服众,在西部各部统一的趋势下被选举为皇帝。
传说,穆同尊待下极厚。当了皇帝后,他并不屠杀曾与他一同夺天下的臣子,仍旧待他们如兄弟,有酒分酒,有肉分肉。
想起自己在景国的经历,淳于郴不由对燕国生出了几分向往。
他匆匆与家人作别后,策马去寻穆同尊,预备着言说自己诚心归燕之事。
这一去,便是个把月。
就是在那个多事之秋,淑均生下了长女。黎氏诚心照顾着她,又时时抹泪叹淑均命苦。
淑均则对她说,她这样在命苦的人身前叹命苦,对命苦的人而言,无异于是雪上加霜。黎氏遂不再言。
淳于郴出门之前,淑均并非未劝阻过他。她扑在淳于郴的怀里,与他说自己生性胆小,不敢离了丈夫。
淳于郴则说,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有人生性是胆小的,以淑均的才能,纵使他不在,她也应能够照顾好自己。他紧紧抱住了淑均,一再保证自己外出必不会寻新欢,并称自己若无法平安归来,她必要寻个好人家改嫁,又嘱托淳于鄢夫妇好生照顾嫂嫂,便上马了。
他离去后,淑均情绪却趋于平静。她总相信,淳于郴不会对她扯谎。
她有条不紊地主持着家事,如淳于郴所说,纵使他不在,她也能够照顾好自己。
耐不住性子的淳于鄢又要出城去寻大哥,黎氏在房里哭了一昼夜,依然劝不住他。
天明时候,淳于鄢策马出门了。
城门口,一队身着燕国服饰的士兵威风凛凛地倚着一块“汉人不得出城”的牌子。
迎面而来一个汉人服饰的公子——正是淳于鄢。
“干什么的?”士兵凶道。
“出城。”虽听不懂燕国话,淳于鄢还是如实答道。
“他要出城。”士兵身旁那个听得懂汉话的手下为他翻译道。
“没看到这块牌子吗!”士兵指指牌子上用汉语写过一遍后又用燕语写了一遍的“汉人不得出城” 。
“我是汉人,可不代表汉人是我。你若到景国来找一个汉人,景国全天下任何一个汉人找来都能满足你的要求。但你若到景国来找我,能满足你的要求的人就只有我,找其他汉人来便无法满足您的要求。由此可见,我与景国的汉人并非一体,你们规定汉人不得出城,却没规定我不得出城。”
士兵听着手下这一大段的翻译,发蒙地皱了皱眉。
没听过“白马非马”这一故事的燕国士兵糊里糊涂地放行了。
淳于鄢一走,街坊邻里间开始传起了谣言。有人说,淳于郴被穆同尊看上了,加官进爵,在燕国另娶了妻子,抛弃了发妻。
手足无措的黎氏来向淑均求计问策。淑均思索了几番,还是决定留在蜀州静观其变。
不过几日,淳于兄弟二人又策马而归。淳于郴兴奋地告诉淑均,他成功入了穆同尊的眼,燕国人将撤去围在城外的兵队。他们一家都将搬到燕国的国都去。
两个女人自是喜不自胜,收拾着行囊准备上马车。车上,淳于郴与她们讲起自己见到穆同尊后的经历。
穆同尊带着穆琛、拓跋睿二人守在城外。他去时恰是夜晚,先见到拓跋睿围着篝火烤着手,见到淳于郴,拓跋睿不耐烦地用汉语问他一个汉人来燕**营做什么。淳于郴正欲回答时,穆琛出营来,因拓跋睿无礼之举向淳于郴致歉。他说的是燕语,淳于郴听不懂,翻译者转述了穆琛的歉意后,淳于郴又惊又感,想不到穆琛作为燕国位高权重的将军,竟会与他一介草民道歉。
穆琛虽胡子拉碴,待人却极其慈和,他拉淳于郴入帐,并与他说他若要直面穆同尊,需再等上个把月,穆同尊在前线与景国的宣恺相战。言罢,他又咒骂起了景国兵将。翻译者不好意思将穆琛咒骂的话转述给淳于郴,只对淳于郴讪讪地笑笑。
第二日,有人来与穆琛说,穆同尊在前线境界危恶。穆琛率着数千骑兵就往前线去了,留下了拓跋睿。拓跋睿对淳于郴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只说穆将军走了,您自便吧。
淳于郴因此在军营逗留了数月。未盼得穆同尊的到来,先见六弟淳于鄢的到来。
穆同尊回营后,淳于郴立即向他表明了自己的志向。穆同尊向来喜欢直言直语之人,告诉他们穆琛将军被景国的宣恺抓走了,希望有能人能说服宣恺放回穆琛。淳于鄢毛遂自荐。
淳于鄢去寻宣恺谈判时,恰恰遇上天赐帝下旨召回宣恺,并命他放回穆琛。宣恺无法,只得悻悻而归。
但穆同尊还是选择相信淳于兄弟的才能,立邀淳于兄弟一同回国都,有意授予他们官职。
淳于郴推说家中还有妻子,要带上妻子一道。穆同尊允许他回家。
淑均听罢,笑了:“我一介妇人都通燕语,夫君这样博古通今的人,竟不懂燕语?”
淳于郴揽过她的肩:“在这一点上,自然不及夫人。”淑均咧嘴,笑得更灿烂了。
淑均说她通燕语的话,并非夸海口。一路上进出城池,遇到燕国人,都是淑均与他们交涉。
淳于郴怪问她如何学会的燕语,淑均说在燕国统一以前,她的祖母原是出自穆同尊那个部落。
半途中,她还收到了柏偃仰的信。信中,柏偃仰大斥淳于郴背叛景国,要求淑均与那叛国贼和离。
淑均心下一惊,唯恐被淳于郴看到,她藏起了那封信件,找机会默默地烧了。
……
燕国有不少奇人,有一人,与淳于鄢乃是知己,名为步冲。
步冲与淳于郴都是汉人。步冲的身世,带着极强的神话色彩。他说,他本家住长江头,他出生那年,被鹰叼到了西边来。他又说,他全不记得十岁前的事情。他还说,听养父说,他母亲是鹰妖转世,叼他来西边的是他母亲修为未足不得转世为人的姊妹。
步冲随他养父姓步,他养父亦是汉人,生活习惯也是按着汉人的来。
这般离奇古怪的故事,淳于郴自是不信。他的六弟淳于鄢几番试探步父,终以三寸不烂之舌逼步父说出了真话。步父乃是步冲的亲生父亲,他的兄弟犯了罪,他恐遭牵连,又不愿待在景国躲躲藏藏地过完这一生,才带着步冲来了西燕。步冲其实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不愿对外人提起。
得知步冲的身世后,淳于兄弟二人不由对步冲多了几分怜惜。
步冲为人孤僻而内敛。他说话极其客套,句句不离“谢”字,别人送他任何礼物他都不肯受,对人客气到疏离。
他曾和淳于鄢解释,说并非他不愿与人亲近,只是天性如此,无法改变。
他对动物却比对人要来得亲近。在野山上,他随口一声啁啾,就成了“百鸟朝凤”的那只凤凰。
他家的后院里种着一颗苍天松树,闲暇时候,他爱静坐松树下读书品茶。他家门前贴的联子是辛弃疾《鹧鸪天·博山寺作》中的一句诗: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他爱种植花草,却不爱打理。淳于鄢来拜访他时,见他院内杂草丛生,惊讶不已,却小心翼翼地踏着小径,不敢踩到步冲的花草。他问步冲为何不打理花草,步冲则说,打理后,花草就不再是原本的样子了。
步冲很聪明,对政事与人事都敏感非常,但又不善言辞,总无法将自己的想法用恰当的词语表述出来。
可无论他说话多么词不达意,淳于鄢总能立刻领悟他话里的意思,并将其解释给旁人。步冲因而与淳于鄢交好。
在朝会等场合,步冲不善言辞的缺点展现无遗,那时,往往是淳于鄢替他出言,以免他被人欺负。
步冲寡言少语,却极富文采,却不愿吟诗填词。他本不喜欢格律那一套,又恐不按格律写诗被世人批判,便将满腹文采尽数投到了游记散文里。淳于鄢不理解他这一想法,偌大的燕国,懂诗文的又有几人?偶有几个略通诗文的,遇到知己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批评他不遵格律?
步冲讷讷地笑笑。后来,他再也不和淳于鄢谈诗论词。
可他不与淳于鄢谈诗论词的想法,因为一句“风过霞散秋水间”而被打破了。步冲的好友,看见他出游后写下的“风过霞散秋水间”的诗句,各自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只有淳于鄢的解释“大风吹过,天水一片,霞在天上,似在水中”与步冲诗句的本意相符。
步冲没有妻室,淳于鄢与妻子又情感疏薄。情好日密之时,淳于鄢邀请步冲搬至他家与他同住。步冲连连摇头,称不想被人指为“断袖之癖”。淳于鄢一笑置之,后也不再与他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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