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蜀道难(4)

淳于郴出事时,淑均还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得知此事,她快步跑到宫门外,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守卫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出于恻隐之心,他们未以武力驱逐淑均。

宫内午睡正酣的穆同尊被这番动静所扰,召淑均入内,问她为何而哭。

淑均答道:“妾身的夫君日日为国辛劳,一朝锒铛入狱,命悬一线。妾身思来极感,以致情不自禁。”

穆同尊如有隐怒:“犯错受罚,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你有何异议!”

淑均掩帕道:“陛下可惩罚臣民,妾身亦可为夫君而泣,本无可厚非。向来,陛下也是希望臣民真心敬重您,对您直抒胸臆,而非为了讨好您刻意矫饰。”

穆同尊登时开怀大笑,拍了拍淑均的肩膀。他的力道很重,淑均感到极不自在,但在穆同尊面前,她没轻易表现出来。

淳于鄢与步冲二人徒步越过蜀道,欲寻蜀州的父老乡亲为淳于郴求情。

那里,他见到了淑均的哥哥柏偃仰。对于淳于郴入狱一事,柏偃仰示以幸灾乐祸。淳于鄢一时气急,将离去时,步冲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句话。于是,淳于鄢箭步上前,对柏偃仰道:“你忍心让你妹妹守寡吗?还是你以为,她会愿意在我大哥危难之时离了他改嫁而去?”

柏偃仰心有所动,无言以对。淳于鄢趁机再度展现了一番他诡辩的本事,说服了柏偃仰带着一队蜀州百姓换上燕服为淳于郴求情。

他把这些人都带到了国都。穆同尊见蜀州百姓身着燕服而来,怒气已消了一半。元遂便顺水推舟,在穆同尊面前说尽了淳于郴的好话。

最终的结果是,穆同尊释放了淳于郴,却削去了他所有的官职。

元遂在山上约见淳于郴。

那时,他倚木而立,身着燕服。在无穷无极的穹庐笼盖下,他显得格外渺小。见淳于郴到来,他缓缓脱下燕服,直至全身□□时,他直视起淳于郴的眼睛。

淳于郴并不躲避他的目光,会意地拿下了挂在树梢上的汉服。元遂嘴角一斜,穿上了汉服。随后,他对着淳于郴下拜:“你有难时,我未出面承担罪过,是我的错。”

淳于郴并不扶起他,而道:“这本无可厚非。”

元遂自己起了身,问:“打算就此罢休吗?”

“不可能。”淳于郴目光坚定,“燕人大多瞧不起汉人。我若再消沉避世,无所作为,汉人在燕国便永无出头之日。”

“当年,我听你的妻子,说过一句话。”元遂道,“你是不适者,可你从不怨自己不适应这个世道,而是怨恨没有一个天下为公,选贤举能的世道让你去适应。”

“是。”淳于郴坦然承认,山风吹起了淳于郴的襟袖,“可那是从前。今后,我要让这个世道适应我!”

元遂一时讶异,最终说道:“你之所说,正是我之所想。”

为谋求政治利益,在元遂的建议下,淳于郴回到家中后,脱下了汉服,换上了燕服。他召集家中老小,有意烧毁所有的汉服。

淳于鄢率先把自己的汉服丢到火里,黎氏掩帕而哭不肯行动,淑均则淡淡地说:“烧掉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淳于郴目光凝固了。淑均趁机再进言道,搞出个大阵仗,做给穆同尊看就够了。

淳于鄢闻言冷笑:“穆同尊可最厌恶阳奉阴违之人。我们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再被人发现在家中偷藏着汉服,大哥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他又昂首对淳于郴道:“大哥若今日不舍得烧衣服,怕后患无穷。”他瞟了淑均一眼,“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别说是几件衣服,就是心爱的女人被扔到了火里……”

“够了!”淳于郴制止着不让他接着说下去。他拿起身旁一叠衣服走至火边,衣物的灰烬同熊熊的火焰,一道映在了他的瞳仁里。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淳于郴被罢官后不久,淑均又在家中小产——流掉的,是一个成形的男孩。

淑均小产后,数日郁郁不振。某日,淳于郴一如既往地去照看她时,她却拉住淳于郴的手,带他到一处河谷里。

淳于郴不解其意,起视而看,却见河对岸的雪山脚下,一簇桃花笑看雪峰。

“连娇嫩的桃花都能在燕国高寒地带傲雪凌霜,我们夫妇二人为何便不可在燕国扎根了?”她说。

一晃又过去了四年。

穆同尊欲以蜀州为据,再度讨伐景国。淳于郴深知蜀州百姓与穆同尊的相互仇视,恐燕国的兵卒不善待蜀州的父老乡亲,携上淳于鄢一同劝穆同尊。见到穆同尊后,淳于鄢主劝。他言辞凿凿时,淳于郴缓缓展开一幅卷轴地图,图上画着陇西包括其周边的渭州、襄武、漳县的地势山水,空白处还写着攻战大略。

穆同尊知道他们二人是想劝自己攻打陇西,他有所顾虑,转头去看穆琛。未等穆琛回答,淳于郴又以星象说服穆同尊,称陇西势在必得。

穆同尊听从了他的话,不几日便率兵出征。淳于郴亦随军而行。他每夜都以当空的星云变化预测旦日的气象,并如实告知军中人。这对善战的燕国兵将而言如鱼得水。

穆同尊先打下了襄武。随后,淳于郴换上汉服进入陇西城内,逢人便说燕兵将至,还特意嘱咐听者为免暴乱不要轻易外传。如此,惹得上下人心惶惶。陇西的百姓们几番思虑,终决定举家内迁。此时,陇西的县官才知城内的谣言,连忙出面辟谣,并阻止民众内迁,派兵治乱,不想却越治越乱。

燕国的军队就趁他们官民暴乱时打下了陇西。

景将宣恺彼时正驻守在陇西。他观察形势多时,终于决定趁燕**营举兵同庆时夜半偷袭陇西。

举兵欢庆的那日,穆琛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说今夜宣恺若偷袭陇西,他一人一刀一枪便可战胜宣军。

说完这番话,他便倒地而睡。所有人都笑了。

淳于兄弟有所警觉,但深知当夜军中兵卒已无心作战,有心而无力。

他们二人守在城下谈论兵谋时,夜尚未央。在两人话音落的那一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相隔百余米的城墙。昏红的火光,照着飘扬的“宣”字大旗。

淳于郴面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了。

穆琛听闻陇西被袭,拍膝长叹,怪军营上下众人被及时为他醒酒。

淳于郴静静地看着天上那轮白日,掰着手指计算些什么。

他还未想出对策,先有宣恺与穆琛私通谋判的传言传来。

当着穆同尊的面,穆琛命手下拖来一麻袋,倒出了袋中所有信件——都是他私下与宣恺联系时写的信件。淳于郴站在一旁,看到在某封信中,穆琛询问宣恺中秋的习俗,心下微感。

急性子的穆琛急欲证明宣恺的清白,淳于郴引诱他再发兵与宣恺相战,意欲趁机夺回陇西。穆琛未必不知淳于郴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仍旧同意了淳于郴的提议。

战中,宣恺意识模糊,手足乏力,全无昔日战神的威风。

燕方轻易夺下了陇西,后又连夺数城。穆琛却觉怅然若失。他私下与淳于郴说,怀疑宣恺被人算计了。

淳于郴未做过多理会。

不几日,景国的天赐帝传旨命宣恺回京。

“天赐帝不会不知道,在我们燕国在战中处于优势时,命景国的大将军回京,只是给了燕国再夺数城的机会。”淳于郴与淳于鄢说道。

“想想岳飞‘莫须有’之事,天赐帝怕是因谣言对宣恺起了疑心。宣恺若回京,只有死路一条。”淳于鄢接他的话道。

不止是淳于兄弟,穆琛也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他跑到城门下,大叫道:“宣恺!景国皇帝不要你,景国疑你,我们燕国要你!”

城楼上毫无动静。

“你舍得死吗!你家中还有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城楼上毫无动静。

“景国这帮人不是东西!”

城楼上终于有了动静。一条白练,自城楼上挂下。白练上写着几个大字: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宣恺之事,给淳于郴的震撼极大。

好几日,都见淳于郴郁郁不乐,愁眉不展。

有一日,他问淑均:“如果我留在景国,会否落得宣恺的下场?”

“为何要想那么多‘如果’?”淑均反问,“我们应思考的,非是‘如果’,而是结果。”

淳于郴沉默不言。

陇西一战后,淳于郴恢复了在燕国的官职。

他学得“乖”了,不再显示出自己对燕国习俗的不满,也不再保留景国的旧俗,俨然已融入了燕国。

阿旦似乎不再似从前般针对淳于郴。

某日,万俟十七向淳于郴介绍了一名汉人,名聂西京,说就算是看不起汉人的他都不免欣赏聂西京的才华,但恐燕国境内的人歧视汉人不肯接受聂西京,希望淳于郴替他向陛下说情。

淳于郴查清了聂西京的身世,却选择了偏向虎山行。

次日,淳于郴便遂了万俟十七的意向穆同尊举荐了聂西京。

穆同尊起初并无太大的反应。隔了一天,他宣召淳于郴,质问他可知聂西京是什么人。

阿旦与万俟十七就坐在穆同尊身旁,等着看好戏。

“自然知道。”淳于郴毫不畏惧,“他的父亲是当年领头反对陛下的人。”

穆同尊听到这话,气却消了一半:“那为何还举荐他?”

“聂西京因自己父亲干的大逆不道之事,一直觉得愧对陛下,只愿效忠陛下为父亲赎罪,微臣不过是为聂西京提供了机会。”

“他的父亲因陛下而死,他想着为父亲报仇还来不及,怎会想着效忠陛下?”阿旦厉声问道。

“陛下可知,景国的皇帝喜玩一种……游戏,叫作株连?”淳于郴道,“就是一人犯了死罪,而杀尽其族人。景国的皇帝,最喜玩株连。臣民也视株连为理所当然。聂西京生时,蜀州仍属于景国,聂西京自也视株连为理所当然,陛下却只杀了他父亲一人,未杀死他,他怎会不感激陛下?”

阿旦听着这些话,摇摇头:“汉人腐儒果然就是汉人腐儒。”万俟十七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这个时刻,你怎么关注的却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我凭何相信聂西京?”穆同尊又问。

“试。”淳于郴清晰道,“陛下不如给以聂西京一个官位,试试他对陛下的态度。燕国有阿旦与万俟十七这样的忠臣监督他,聂西京若是言行有悭,自然瞒不过陛下。”

见穆同尊心有动摇,淳于郴立即说道:“陛下试想,聂西京若想杀您,他掌控不了您的衣行主食,无法在暗处下手;在明处下手,他的武功和势力又不及您,无论如何都无法对您构成威胁;聂西京若真心效忠于您,您身边又多了一名能臣。此事百利而无一害。”

“他的武功和势力不及陛下?若他极会隐藏自己呢?”阿旦质问道。

“那为何他会隐藏自己的武功与势力,却不知隐藏自己的身世?”

阿旦无言以辩。

最终,穆同尊给了聂西京一芝麻小官。

聂西京初上任时,询问淳于郴该如何讨得穆同尊的欢心。

淳于郴只回答了四个字:保持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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