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溅落在岩石边,跳作白玉珠,声势如瀑布。
风声雨声掩映的帘栊里,无涯迷迷糊糊地醒了来。她抬目而视,围绕着她的,尽是青色的帘子。缥缈帘栊外,一身着白衣的女子正瞧着她。在无涯支着腰起身的那一刻,她也从椅子上起身,走近床边,柔声问道:“姑娘可还好?”
无涯乍然一惊,好一会儿才答道:“还好,都好。”
她留心观察着周遭的环境,料想那女子既称呼她为“姑娘”,应是不知她身份的人……
她正想从那女子口中探听几句消息时,一名徐娘半老的华服妇人携着一群侍婢气呼呼地进了来。白衣女子慌忙起身向门边迎去:“见过母亲。”
华服妇人手持一根竹杖,猛地对地面敲了两下。白衣女子弓着身,一手扶在那妇人的手臂上,劝道:“母亲勿要冲动,那姑娘伤势尚重……”
“哪来的野丫头!也敢勾引我家的老东西!”华服妇人手按着竹杖。
“母亲可不要误会了。这姑娘受伤昏倒在了山上,让郎主见着了。郎主素来乐善好施,见这姑娘飘零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才把她带到了府上来,并非是因看中了她的美色,想纳她作妾室。”
床帐内的无涯闻言大惊,暗骂那个郎主好大的胆子,竟敢觊觎她的姿色。她攒足了怒气,才从床上跳起,就觉头晕目眩,腿下一软。白衣女子连忙过来扶她:“姑娘,你醒了。”
华服妇人冷哼了一声:“也不见得长得多么美艳动人啊。”
恰在此时,一穿着朴素的小丫鬟进来告诉屋内所有人,郎主回来了。
白衣女子惊忙拉过无涯的手:“母亲先去吧,我为这姑娘梳洗一番,换身干净些的衣服,再带她去见郎主。”
直到坐在了梳妆台前,无涯依旧满腹雾水。
“姑娘。”白衣女子端着一盆水入内。无涯终于从铜镜里看到了白衣女子白皙的肤色。
“我们二夫人,最善于为人梳头簪发了,连挑剔的老夫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呢。”跟在白衣女子身边那个小丫鬟说道。
无涯依然怔怔地盯着铜镜里白衣女子的影像。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白衣女子走近时,她出口吟道。
在白衣女子怔愣间,她又笑道:“别结合全诗意思看,我没有咒你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只是在夸你长得美。”
白衣女子浅浅一笑,在无涯身旁坐了下,为她梳发。
无涯向来不喜梳妆打扮,又反感自己的头发被他人放在手里拨弄。只是,见白衣女子一片好心,她终是未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是这儿的二夫人,名贺兰简。”白衣女子道,“大嫂与我说过,身为有夫之妇,他人问及身份时,我只说夫家姓氏与父家姓氏即可,但我着实太过喜爱自己的名字,所以忍不住告诉了姑娘。”
“你是燕国人?”无涯问道。
贺兰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我姓贺,不姓贺兰,家父喜爱兰草,因而给我起名时在我的名里嵌了‘兰’字,不想竟让姑娘有此误会。”说着,她将最后一根花簪插入了无涯的云鬓:“我带姑娘去见郎主。”
无涯从镜中看到头上戴的鲜艳的花簪,终是未忍住不快,一把拔下花簪扔在了梳妆台上:“如此即可。”
前厅。
“卢御史安。”郑家大郎郑玄云与监察御史卢诚推盏正欢。
卢诚起身,向从内屋出来走向上座的一对老夫老妻行礼:“见过伯父伯母。”
老夫乃是郑玄云的父亲,郑家郎主郑十里,老妇则是郑十里的妻子齐氏。
“卢御史。”郑玄云的弟弟郑朗云问卢诚,“近来,京城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你对京城之事好似很感兴趣,每次我来宣城,你都要问我京城之事。”
“这是自然。”郑十里面露自豪之色,“我儿素有大志。”
齐氏闻言,立即拉下了脸。郑十里对她的反应有所察觉,低下了头,不再说一句话。
“最大的事,莫过于……”卢诚凑近了郑朗云,“你们应该知道的,龙椅又换人坐了。”
“庄后?”
“是。昌顺帝去了,她假惺惺地哭了一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自己愿随他而去,被庄侍郎和胡御史两个人劝住了。她还说,皇帝是得知了宣将军造反之事,被他气死的。”
郑十里摇摇头,郑玄云目光熠熠,齐氏观察着在场之人的举动是否都合规矩。
见到贺兰简带着无涯入内,几人面上的笑容都凝滞了。郑十里慌忙去瞅齐氏的脸色。
“宣城天高皇帝远,你就好在宣城轻易议论今上的是非?”无涯斥卢诚道。目光之凌厉,气势之强硬,浑不像一普通的民女。
“大胆!这还是在郑家!哪有你说话的份!”齐氏亦不甘示弱。
未等无涯呛齐氏,卢诚先起身打量起了无涯:“这位姑娘……总觉在哪里见过。”
“姑娘……是什么人?”问这问题的是郑玄云。他性格内敛,少与陌生女子谈话,因而问无涯这问题时举止极为局促。
无涯怔了一下,随即答道:“我……我本姓……吴,家住京城,随夫君来到楚越之地,不想路遇劫匪,与夫君失散,幸得老郎君相救。”
从郑朗云和卢诚的谈话中,她已得知她身在宣城——与宣暨旻所在的楚越,相隔甚近。眼下政局波诡,局势未定,她又不知郑家的政治立场,还是莫要暴露自己身份为好。
郑十里抚抚胡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好些了?”
无涯简明地回答了一句:“很好。”贺兰简则屈膝向郑十里和齐氏请罪:“我不知卢御史也在此,竟贸然将吴姑娘带了过来。”
“不怪你,不知者无罪。”未等郑十里发话,贺兰简的夫君郑朗云先说道。齐氏皱了皱眉,只觉郑朗云此举失了礼数。
万里之遥的京城。
“见过陛下。”御书房内,吏部侍郎杨琢向徽瑶行礼道。
徽瑶不言,渐渐将目光转向杨琢身旁的毕侍郎。
毕侍郎冷冷一笑:“我不跪谋权篡位的妇人!”
徽瑶面色不改,一字一顿地问道:“是吗?”
杨琢瞥了毕侍郎一眼,不作反应。毕侍郎却扯住了他的袖子,大骂道:“杨琢,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东西!……”
“陛下。”杨琢瞅瞅徽瑶的脸色,立刻屈膝道,“微臣竟使同僚在陛下面前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实是微臣之过。”
徽瑶指了指毕侍郎,对左右道:“把他押到天牢里吧。”
毕侍郎愤恨的眼神,直到人被拖到了门外依旧未见消减半分。
“坐吧。”徽瑶对杨琢笑道。
杨琢嘴唇微颤,终是坐了下。
“他既是你的同僚,你说,该怎么处置他为好?”徽瑶声音柔和如贤妻。
“微臣身在吏部,不敢越俎代庖,妄议刑罚之事。”杨琢小心答道。
“我倒是奇怪。”徽瑶又道,“他为何而骂你?”
“毕侍郎既不愿对陛下俯首称臣,想来必是恨透了我们这些忠于陛下的人,辱骂微臣也不算奇怪。”
“那他为何骂你,言,而无信?”徽瑶重音落在了“言”字上。
杨琢身子一凛:“毕侍郎虽不服陛下,但陛下的威仪终令他生畏。在陛下面前,他哪还会想着琢磨词藻,自该是想到任何贬损的词语都拿来辱骂微臣。只是,他只说了‘言而无信’四字,更难听的词汇还未说出口,就被陛下的人拖了出去。”他观察着徽瑶的脸色,又补充道:“也有可能,是毕侍郎为人重信用,因而才把‘言而无信’看作百恶之首,觉微臣忠于陛下,行为腌臜胜过百恶,故用此词来辱骂微臣。”
徽瑶沉吟了片刻,又问道:“你和毕侍郎同在吏部,交情如何?”
“纵是从前有交情,今日他忤逆陛下,又在殿内辱骂微臣,微臣对他的情谊也算是尽了,朋友也要变作仇敌了。”
徽瑶起身,笑道:“很好。”
杨琢不知她这句“很好”是否为反语,越发紧张了。
“朕给你个恩典。”徽瑶再度坐下,执笔写字,“你既说,你与他已化友为敌。人生最大的痛快事,莫过于看着仇敌受苦受难。”她冷下声来,“明日午时,便是毕侍郎受刑之日。你,就去看着他受刑吧。”
杨琢心下疑惑,却没敢问徽瑶毕侍郎被判的是否是死刑。
事实上,他低估了徽瑶的心狠。
有时,死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
生不如死。
“啊!——”隔着铁栅栏,毕侍郎痛苦的呻吟声不间断地传入杨琢耳中。他捂起耳朵,连眨了好几下眼,探身前望,未见其人面貌,只见鲜血满地。
“他昏了过去!他昏了过去!”一名行刑官叫道。
杨琢小步后退。一桶冷水,顺着毕侍郎的身子,浇到了地上,冲刷着满地鲜血,血与水混成的红色液体流到了杨琢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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