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半落的时候,突起的狂风吹得片片云将半山腰的夕阳裹挟。漫天阴霾。街上的垂杨柳、中庭的芭蕉树参差乱舞。
半扇窗户在风里一拍一拍地打着窗楹,仿佛大浪拍堤。时有飞沙走石随乱风闯入房内。
无涯独自躺在床上,不愿关窗。听着狂风怒吼,她没由来地感到心安。
被褥掉在了地上。她起身去捡时,已有丝丝急雨汹汹入窗,冷不防地打在了她身上,半地湿白。
次日清晨,她又病了。
贺兰简带着一碗苦中药来探望她,说了几句关心她身子的话,无涯也未认真听。
年少时,有舅舅照顾她疾病;舅舅走后,又有宣暨旻……
无涯掐掐自己的胳膊,不知是否她掐得太过用力,竟把她自己掐哭了。
她起身走至窗边,贺兰简赶忙来扶。窗外依旧有斜风细雨纷纷点翠苔。东西四顾,唯溟濛丝雨里乱山无数。两只画堂燕子在雨中低飞着归巢,飞到檐前,一东一西地相离而去。
形影相离背飞雁,盈盈,可怜春风无限情。
无涯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她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姑娘!”贺兰简伸手来扶。
何时,她也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
无涯再度醒来时,贺兰简已不在她身旁。怪里怪气的费娘子与霍娘子二人手按在她的床单上,相视而嘻。
“吴姑娘,你醒了。”费娘子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着,却更显得不怀好意。
“诶呀,吴姑娘,我们可都知道了哪!大郎昨日和你呀!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呢!”霍娘子把“哪”“呀”“呢”等语气词说得尤其重。
“哦。那是因为我先前与他发生了些矛盾,他幡然悔悟,来与我致歉。”无涯并不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
“大郎这种人,竟然也会与人道歉?”霍娘子惊讶不已,“我看他日日都在做对不起夫人的事,也没见他何时与夫人道过歉啊。”
无涯给了霍娘子一记眼刀,她识趣地收起了嘴。
“吴姑娘。”费娘子又凑上来问,“听闻,你与你的夫君和离了?”
无涯盯着费娘子看了半晌,呵呵地笑了——皮笑肉不笑。
费娘子看向霍娘子,摊摊手,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一向对无涯冷眼相待的齐氏竟也找上了她。
“算是你的福气,我儿竟看上了你。”郑家庭院的假山前,她倚着竹杖,斜眼看着无涯,“你出身应该也不高,来我们郑家做个良妾,也算是抬举你了。”
无涯听到她的话,当即怒气爆发:“成日一口一个‘你们郑家’,还真当我看得起你们郑家!良妾?你当全天下所有女子都自甘下贱吗?还说什么,弃妇?是我瞧不上那个男人,而非他瞧不上我!”
齐氏的脸色登时青了,横眉竖指:“你……你!”
无涯对她露出一瞥冷笑,如释重负地离了去。
假山之后,隐隐有讥笑之声。
齐氏怒意更甚,使劲一敲竹杖。假山后的费氏与霍氏二人慌忙逃去。
同她们一起出来的,还有郑玄云。
“母亲。”他的目光平静如水,“我的事情,我自己自会处理,您无需操心。”
“你自己的事情?”齐氏似笑非笑,“有什么事情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乃是你的母亲,为你安排一切,是天经地义的!”
郑玄云微微握起了拳头,青筋暴起,却不敢反驳母亲,只将千万般怨言噎在了喉咙里。
“那个姓吴的,你可对她有男女之情?”齐氏又问道。
“没有。”郑玄云斩钉截铁地答道。
“没有也好。看她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我就来气,更别说,她还曾被夫家遗弃过,是别人穿过的破鞋。”齐氏嘴角含着抹嘲讽的笑。言罢,她又问郑玄云道:“科举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这新皇登基,科考又要等到三年以后。你大姨他们都说潭州好,你考上了科举,就到潭州去当官,别再想着从军的事情了。”她自顾自絮絮地说着,没有注意到郑玄云目中渐渐聚集的光。
“你说够了没有!”他忽然打断道。
“你居然敢和我顶嘴!反了你了!”齐氏大叫道。
“你害了父亲,还想再害我是吗?”他冷冷一笑,捂上耳朵,夺路而走。
齐氏伫立良久,忽而将竹杖推倒在地,随后,跌坐在地上,仰头望天,皱起眼皮,仿佛想哭泣,却只听得哭声不见眼泪。
丫鬟连忙上前拿起她的竹杖,缓缓蹲下,欲搀扶齐氏起身。
模模糊糊地,她听到了齐氏嘴里念叨的话。
“儿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都不听我的话了!”
伴着自己的哀嚎声,齐氏忆起了往事。
齐氏并非郑十里的原配夫人。郑十里的原配夫人,姓白。白氏自嫁入郑家以来,夙兴夜寐,是个无可挑剔的贤妻良母。
不曾想,郑十里在上京赶考时,与某州地方官的女儿齐氏相恋。齐氏却心如磐石不可转,坚持要让郑十里休了白氏迎娶自己。郑母得知了此事,也主张让郑十里休了白氏,只因齐氏出身比白氏高。郑十里答应了齐氏的要求。
于是,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出。
深爱丈夫的白氏在夫家受了不公的待遇后选择了忍气吞声,不让家人宣扬自己在郑家的遭遇。齐氏与郑十里新婚之日,白家人发书祝两人百年好合。
郑十里休了白氏,本就心存愧疚,白家人这一举动,更令他念念不忘,以致他虽如愿以偿地娶了齐氏,但婚后把精力投入在了仕途上,与齐氏过得不冷不热。
齐氏受不了这番心理落差,安全感大失。郑玄云满月之日,她见郑十里与郑玄云的乳母眉来眼去,醋意大发,找了个理由赶走了乳母;郑十里的上司送了他几名美女,她不许郑十里接受,讷讷的郑十里因此得罪了上司。齐氏不许郑十里逛花楼,不许他纳妾。她害怕,有朝一日,进门的妾室会像她逼走白氏那般逼走自己。
她越是如此,郑十里便越发厌恶她,时常早出晚归,被齐氏问及缘由,只推说公务繁忙。
齐氏问郑十里,她和公务哪个重要。
郑十里合上了眼睛,敷衍地说,当然是齐氏重要。
齐氏说,既然郑十里认为她更重要,那不如就放下公务,告老还乡吧。
于是,郑十里便告老还乡了。
齐氏的两个儿子,郑玄云与郑朗云,对母亲的行为并非毫无不满,奈何她是母亲,他们的亲生母亲,他们只得“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某日,郑玄云与她提出,他想从军。
齐氏敲着竹杖大哭,问郑玄云为什么他们大了一个个都想着要离开母亲。
郑玄云被吓到了,从此再也不敢提起此事。
今日,吴氏之事,郑玄云又一次不肯听从她的支配。
她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就遭了亲生儿子的嫌弃。
她一下接一下地翘着竹杖,嘴里念念地说:“反了!都反了!”
环着她的几个丫鬟对老夫人的哭闹之举手足无措,只得面面相觑。
这时,又一名小丫鬟跑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吴姑娘走了!吴姑娘走了!”
待她走近,才见到跌坐在地上的齐氏,好不尴尬。
郑朗云领着卢诚步过中庭时,见到他的哥哥郑玄云垂头丧气地走来。
“你怎么来了?”郑朗云问道。
“与你无关。”郑玄云如有隐怒。郑朗云撇撇嘴,极感委屈。
“他正生闷气呢,你惹他做什么?”卢诚挽着郑朗云的手臂,笑道。
“他一年到头就没几天是高兴的。每次都是,在母亲那儿受了气,不敢对抗母亲,就把气全部撒到我们这些人头上。”郑朗云不平道。
卢诚一顿步,又做出一副叹息的样子。
他们二人走过了荷花池上的廊桥,不远处便是郑家后门。无涯从另一侧的走廊上跑下,走至后门,几度推门不开。她环视四周,看到了卢诚与郑朗云。
“吴姑娘!”郑朗云先叫住了她。
无涯脚步滞了一下,向卢诚走近。靠他们越近,她的目光越为坚定。
“吴姑娘这是要去哪儿?”郑朗云问。
“回京城。”无涯简明道。
“回京城?你一个女儿家的,孤身回京城?”郑朗云诧异不已。
无涯向卢诚屈了屈膝:“求卢御史给我回京的盘缠!”
卢诚目光飘忽,正欲说些拒绝的话,无涯站直了身子,字字清晰地说:“孝成郡主在此,求卢御史帮忙!”
郑朗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卢诚皱了皱眉:“你当真是孝成郡主?我打听到的消息,可是孝成郡主已死。”
“我若是个假郡主,还偏偏要往权贵云集的京城跑,那我倒是佩服自己的勇气。”
卢诚看看郑朗云,又看看无涯,故作为难道:“于情于理,郡主有难,我都应当鼎力相助。可是郡主您看,当今的形势,新皇登基,京中局势如何还未可知,您何必非往京城跑给自己找麻烦呢?”
卢诚伪善的样子终于惹怒了无涯:“你到底帮不帮我!”无涯吼着,目光如电。
“我这儿还有些钱,不如……郡主先拿去用吧?”做出这回应的是郑朗云。他身旁的仆人听到他这番话,立刻将一个钱袋放到他手上。他接过后轻轻一抛,它在空中划出了个弧度后终于落到了无涯脚边。
“郡主不必谢我。来日到了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让陛下给我们郑家加官进爵!”郑朗云高声道。
无涯低头,捡起了那只钱袋。因郑朗云那番举动打动了她,她终是没说出一句讽刺郑家的话。
郑朗云此举,自然惹怒了齐氏。
“你想的什么!把我们郑家的钱给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反了反了!”齐氏一字一敲竹杖。
郑家主堂里,齐氏与郑十里坐于上首,郑玄云与卢氏坐于右侧,他的两房妾室侍立在他身旁。贺兰简坐于左侧。郑朗云跪着。
“她自己天天披个绫罗绸缎铺张浪费的怎么就不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霍娘子咬着费娘子的耳朵。在正室卢懿德的眼神示意下,她收住了嘴。
郑朗云一改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垂着头盯着地板,不敢多说一个字。他渐渐抬头去看郑十里,后者仓促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继续喝他的茶。
郑玄云捏着手指,嘴里喃喃地说:“仗义助人,究竟有何不可?为何非得以名利衡量一切?”言罢,他松下眼神。当无涯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在他脑海中时,他猛一甩头,立即抹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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