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迎着宫门,衣着简朴的无涯大步大步地走去。
“何人?”守城的侍卫交戟拦住了她。
恰在那时,庄瑜瑾和他的手下崔巍并肩走出。
“孝成郡主。”崔巍先认出了无涯,叫道。
几名侍卫各相看了一眼,正欲放行时,却听庄瑜瑾说道:“且慢!”他渐渐走近无涯:“陛下哪是你说见就见的?”
“我求见她是我的事情,她见不见我是她的事情,这些都与你何干?”无涯道。
庄瑜瑾屏退了崔巍,在无涯耳边说道:“孝成郡主,你身为皇室郡主,真可忍受龙椅上的人不姓长孙?我只是提醒你一句,生杀大权握在她手上,你最好不要起反心。”
无涯眸色一紧:“你这算是劝说还是警告?”她嘴角一滑,似笑非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有多大的本事,敢在她的地盘上反她?”
庄瑜瑾轻轻一笑,扬长而去。
宫道上,无涯遇到了大太监常春。
“孝成郡主,陛下在御花园见你。”他嘴上挂着四季不变的媚笑,“请吧。”
无涯便随他而去。
正是新春时节,御花园中的花儿争奇斗艳地绽放着。
徽瑶坐于凉亭中,一身浅紫色衣袍,头上梳着贵妇人常梳的圆髻,髻上仅一把银梳和两根银簪作点缀,静若一名闺中少妇。
无涯行至凉亭的石阶下时,徽瑶转目对她一笑:“听人说,你身子不好,不必多礼了,坐吧。”
无涯并不愿对徽瑶俯首称臣,自然不肯对她行君臣之礼。徽瑶这番话一出,她就觉如鲠在喉。此情此景下,她又无法对徽瑶做出任何示威之举——她能想到,唯一可反驳徽瑶的话,就是甩头一笑,坚称自己无恙,若是如此,徽瑶必定会说不要逞强了云云——于是,她只得依着徽瑶的话坐下。
徽瑶瞥了她一眼,拿过侍女递来的书,翻阅了一番。无涯静静地看着书页在空中翻动。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徽瑶一本书已读毕,就将读完的书放到了侍女手中,又换上另一本。
无涯故意咳嗽了两声,吊起嗓子说道:“我有事求见陛下,陛下竟这样把我晾在一旁?”
谡谡的,是风吹动书页的声音。
急性子的无涯此刻心如火燎。她抬首而看,就见徽瑶头上的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光。欲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化作一把芭蕉扇,渐渐扇灭了她心头的火。
徽瑶又翻过一页书,摊开的书册被举在她手中,遮住了她唇边的笑意。
曲栏杆的影子渐移渐长。徽瑶仍旧翻动着书页,好似看得极为入神。
无涯越发愤懑,腾地站起了身,欲甩袖而去。
徽瑶却在此时合上了书页,缓缓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真是罪过,与孝成相谈甚欢,竟不觉天色已晚,宫门都快下钥了。”她面向身边两个内侍,“你们两个,送孝成出宫门去吧。”
无涯气上眉间,嘴唇微动。纵是心头有千百般愤懑,此时此刻,她也只得做吃黄连的哑巴。
然而,无涯应当身住何方却成为了一个问题。
范府早在范栩出事后就已被拆除,无涯生父燕王的府邸又被废置多年,荒草丛生不堪住。庄瑜瑾便提议让无涯将就着先回到宣暨旻原本的府邸住一段时间。为免激起无涯痛苦的回忆,他还事先拆下了宣府的牌匾。
他的良苦用心还是起了作用,他领着无涯入门时,无涯极其平静。
不曾想,这只是暴风雨前的暂时平静。
庄瑜瑾一只脚才踏出宣府的门槛,就听得门内传来陶瓷碎裂的声音。他想进门去看,又怕无涯在气头上,自己劝不住,白白成了她发泄怒气的对象。斟酌片刻后,他还是不回头地离了去,心下安慰自己,无涯本是脾气暴躁之人,等她脾气发完就好了。
然,暴躁之后,是更强的暴躁;怒火之后,又是更大的怒火。
次日清晨,他被徽瑶叫到了宫中。
“陛下。”他向徽瑶行了个礼。
“你昨日领着无涯入府时,她是什么反应?”徽瑶开门见山地问。
庄瑜瑾愣了一下,随后直起了身子:“她怒火冲天,把府里的东西都砸了。我只当是她脾气暴躁,不想多问。”
“这次,你做事太不稳妥了。”徽瑶的语气不轻不重。
“是。”庄瑜瑾坦然道,“请陛下责罚。”
徽瑶甩甩手:“我叫你来不是为了问罪。你可知,你走了以后,她做了什么?”
庄瑜瑾做出敬听的姿态。
“她放了把火,把宣府给烧了。”徽瑶一句一顿。
庄瑜瑾心下惊讶,面上却依旧平静:“她可有受伤?”
“臂上有些小伤,但并无大碍。”徽瑶神色复杂,“不怪你,这一次,也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明知她不愿再被人提及往事,我却……”
庄瑜瑾静静地听着,不插一句话。
“我想着,封她作长公主,为她修一座府邸。府邸竣工以前,就让她先在宫里暂住吧。”徽瑶道。
“陛下不可!”庄瑜瑾连忙劝阻,“孝成的性子,您该是知道的。她身为皇室宗亲,忠于皇室,岂会容你一个不姓长孙的女人稳坐龙椅?她现在嘴上不说罢了,估摸着私下里也有所行动呢。您让她入宫来住,岂不是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徽瑶笑道,“把对我有威胁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更便于我掌控。况且,她生性刚烈,要杀我也必定正大光明地动手。”
庄瑜瑾还想劝阻,在徽瑶的坚决的目光下终选择了不作多言。
无涯入宫之时,天色已向晚。大太监常春先对她宣读了封她作长公主的圣旨,随后领着她去拜见陛下。
彼时,徽瑶正坐在御花园一处临水亭台中。无涯对她行礼时,目光如剑。她对此并不刻意隐藏,反而大大方方地抬头以这样的眼神对着她。
“免礼吧。”徽瑶笑道。
无涯的袖子抖动了一下:“谢过陛下。”
徽瑶注视着她的袖子,对左右道:“你们都退下吧。”
无涯双目一沉,手指渐渐伸出袖口。
“你这是怎么了?”徽瑶语气温柔,“昨夜巡夜的金吾卫上报说宣府起火了,可吓了我一大跳。幸好,你没出什么事。”
无涯冷冷地回答:“那个地方,太容易让我想起某些不愿想起的人了,着实碍眼。况且,宣氏乃是大逆不道的罪臣,陛下让我住在他的故府,是想告诉天下我与他乃是一丘之貉吗?”
“我并无此意。”徽瑶淡淡地说,“我是念你,漂泊可怜。”
“那我当真有罪,竟不识陛下的好人心。”无涯又将右手往袖子里伸。
“说开了总是好的。”徽瑶啜了口茶,“不然,你我因误会形同陌路,总不是件好事。”
“是啊。”无涯看着水中月色,在向水中月靠近的同时,也在向徽瑶靠近,“可有些事情,我以为,不是误会。”
“是否为误会又如何?高处不胜寒。我做的一切,从不奢求任何人的理解。”徽瑶盯着无涯的右手,见她手又从袖子中伸出,手掌也渐渐舒展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无涯大惊,转身去看她的一瞬间,两人目中的火花一同熄了灭。
“不是想杀我吗?”徽瑶平静地笑,随后松开了她的手,“这样好的机会,为何不动手?”
无涯毫不回避她的目光,也盯着她的眼睛看。片刻后,她又略略低下头,眼波却颤了起来:“原来这个招数,不止我会用啊。”
徽瑶依旧若无其事地端坐着,也不问无涯话里的意思。
无涯轻轻一甩袖,一把匕首自她右手的袖口掉出,划了个弧落在了地上。无涯把匕首放到徽瑶的掌心上,凛凛然地跪了下:“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可是,我不傻,你死了,谁人来主持景囯的大局?比起奸臣乱政,四方混战,我宁愿留着你。”
徽瑶将目光投至她身上,并不急于表态。
无涯嘴角扬起了苦涩的弧度:“就是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逆臣?”
徽瑶斟了杯茶,亲自送至无涯嘴边。无涯从容地接过,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味到舌边时,她面露惊色。
“你以为我在茶里下了毒?”徽瑶笑道,“淳于郴尚能放过意图刺杀他的穆家兄弟,我岂会连他都不如?只是,记得,你喝了我的茶,就是我的人了。”
无涯长跪着对徽瑶行了个大礼,礼毕,却问徽瑶:“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徽瑶伸手扶她起身,目光窅然如塘中月:“你不是说过,不会由着任何人裁决你的吗?为何要接下我的茶?还是,从你决定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决定忠于景国了?”
无涯沉下目光,她注视着徽瑶,良久才开口问道:“陛下对我着实用心良苦,需要我做什么?”
徽瑶怔了一下,而后莞尔道:“我要你效忠于我。”
“效忠?皇权在上,小女岂能不俯首称臣。”无涯含讽带讥。
“除了效忠于我,你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燕国退了你的婚,宣暨旻又与你闹得镜破钗分。不效忠于我,你便无路可走。”
“我还可以杀了你,扶持另一个藩王。”
“可是,你是女人。”徽瑶道,“你是女人。纵使你扶持藩王登基,功成名就,你也难逃沦为棋子的命运。你会成为新皇巩固统治的联姻工具,会因为你过人的才能被男人冷落非议……就像燕国因你在战场上的赫赫之功而退婚,就像宣暨旻……”她不再说下去。
无涯猛然抬头,任月光照着她的眼睛:“那又如何呢?”
“无涯,你要明白,只有女人才会理解女人。”
“是吗?”无涯冷淡地回应道。
无涯自袖中掏出一分和离书:“我会劝说皇室宗亲,叫他们勿要作乱。请陛下准许我和姓宣的和离。公告天下,我与宣暨旻已毫无瓜葛!”
徽瑶瞅着她,却不表态。无涯复又跪下。
“你不必担心。”徽瑶温和道,“我会替你安排好的。早些回去歇息吧。”
无涯微微错愣,略有所感地看向徽瑶,终还是依她的话,告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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