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碾过眼皮,谢九时沉睡得太久,睁不开眼。迷糊间他听见不远处有一个压低的男声,带着粗犷的质问:
“你不是说他早就死在荒野了吗?那躺在这里的又是谁?”
回答男声的是尖细的女声:“我不知道啊,我明明亲手……”
女方仿佛思索了三秒,随即抓住男人的手臂:“是他的尸体,对,这一定只是尸体!奥德你看,他连呼吸都没有!”
顺着手指望过去,小木床上躺着一位年轻男子,脸色冷白,迷彩服的衣衫沾了混合血迹以及树叶、泥土。男人正眉目紧闭,胸膛毫无起伏,浑身僵硬冰冷。早在三小时前,他们回来时,便无数遍的检查下就发现这人心脏停止,呼吸全无,是死亡。
“嘘,小点声音!”奥德皱了眉,把身体转开,压低声:“尸体?谁会从距离这么远的森林把尸体运过来?”
女方的声音陡然含着确信的高昂:“可是,可是当时我分明确定他已经死了!当时那把刀明明就……!”
“嘘,小点声音!莎拉,你想把别人引过来吗?!那时候我们俩都会完蛋!”那男声提醒,“这里是执法官的地盘,杀人会偿命。”
“对不起,原谅我,奥德。我太害怕了。”莎拉稍稍安定,“我只是在担忧,在害怕他会不会……”
“别害怕,我的莎拉”,奥德安抚着眼前的恋人,抓住她的手,“反正人已经死了,我们只需要回去复命,至于要不要搞清楚尸体怎么回到这儿的,我想只要我们不说,谁都不在乎……”
凌晨四点,太阳连同耸立的高楼尚且藏匿在迷蒙的白雾中,影影绰绰仿佛伺机而动的猛兽。
莎拉的心陡然慌乱,抿起唇,视线由窗外移开,落到奥德严肃的面孔上。自己这位多年的恋人,永远这么镇静的英俊,哪怕在如今诡异而危险的时刻。
奥徳不可质疑地宣告:“别担心。毕竟他已经死了,他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莎拉点头,闭起眼依偎在对方温暖而宽阔的胸膛上,在忐忑的心跳平稳地前一秒,她隐约听见窸窣的布料声,以及身后毫无预兆地传来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
奥德猛地放开怀里的恋人,“哗啦”的声响,他右手中的一把匕首直线下落,碰撞在木板上发出无比清晰的响声。
天呐!两人内心恐惧地狂叫,喉咙发不出声音。莎拉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般,安抚的心猛烈跳动,她僵硬地转身,和床上那双熟悉的眼眸对视。
小木板床上,那位本该浑身冰冷、死亡时间超过五个小时的尸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悄无声息地起身坐在床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放平,没人知道他好整以暇地听了多久。
谢九时眨了眨眼睛,仰视着床前这一男一女。男人皮肤棕红,透过半解开的灰色衬衫可见颈部露出条条筋肉,是个身材高壮的健康人。女人相对纤细,黑色卷发齐肩,一双鹿眼本该柔和万分,此时却透露出见到自然界的天敌或者恶魔般的恐惧,脸色煞白如白雪。
谢九时再次眨了眨眼,仿佛在适应光线,随即平静地问那女人:“死了?谁死了?”
莎拉呼吸一滞,张了张嘴:“谢九时。”
“是我。“谢九时点头。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喉咙含着火烧火燎的干裂,声音沙哑至极,便皱起眉:“我渴了。”
“请问有水吗?”谢九时重复:“我睡太久了,实在太渴了。”
沙拉和奥德彼此对视,各自从脸上看到灰色的惊慌。沙拉从桌上拿起水杯——
奥德制止:“等一下!万一他是……”
话音刚落,莎拉迟疑地顿住脚步。她清楚地记得,昨天在原始森林,那猛兽的森森白牙,分明咬破了谢九时的肩膀,流了满路径的血;而她的那一刀,分明精准地切进谢九时的皮肤,“刺啦”插进肋骨深处,直穿砰砰砰的心脏。
人类脆弱的心脏终会死在锋利的刀刃尖上,除非——莎拉猛然了悟,对上奥德的视线。
除非谢九时在遭受异种生物的攻击后被感染,被当成繁殖的温床!谢九时正在变异!
谢九时还在吩咐:“我渴了。我想喝水。”
随即停顿,眨了眨眼睛,喊男子:“奥德。”
“等一下,马上就来。”奥德回答。他弯下腰,捡起地板上的小刀,那把刀闪着惊惶的亮光,如莎拉脸蛋上的煞白,也如窗外的皑皑迷雾。
床上谢九时没动,目光落到那刀上显得阴沉沉:“奥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奥德右手拇指紧紧握住这把小刀,猛地朝着谢九时扬起。
“奥德!”莎拉哽咽地呼唤,“求你了!”
谢九时面色不惊,依靠在床头,唇色淡白又干裂,微长的睫毛甚至毫不颤动,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晦暗的黑色瞳孔。他低头时露出光滑白净的后脖颈,脆弱得仿佛伸手便可折断,如一只无力挣脱的蝴蝶,一只穷途末路的待宰羔羊。
小刀带着模糊不清的弧线狠狠落了下来,扬起一阵酷寒的小风,而谢九时唯有睫毛微微颤动。
嘀嗒哒!——锋利的小刀切割进粗壮的手臂,伴随血肉割裂生,只要半尺寸的裂口,鲜红的血液就在小麦色的皮肤上渗透,鲜明得可怕。
本该降临的痛感全无,谢九时抬头,瞧见奥德只是用小刀划开了他自己的手臂。
那只谈不上血淋淋的手臂猛然在谢九时的眼前放大。奥德直直地盯着他,说:“想喝吗?”
谢九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奥德。
奥德又问:“想喝我的血吗?”
谢九时:“?……不想。”
“你再仔细感觉感觉,有没有喉咙发干,心头发痒。难道你没有这种**吗?”
谢九时用看向神经病的眼神扫过奥德:“我想喝水。”
“不想喝血?这可是新鲜的血液!”奥德突然大叫,若有所思,“我懂了,你是不是被进化成……”
随即他又自我否定了:“不,这不可能。”
“奥德,或许他就是人类。”莎拉跪在地上,眼角带着泪光,仿佛在为人庆幸脱离了一场死亡。
女性总是细腻的。此刻莎拉把水杯递给了谢九时。
“谢谢”,谢九时顿了顿,说,“莎拉。”
“不客气,你总是这么有礼貌。我还真担心你这一摔摔坏了脑子呢。”莎拉扬起苍白的笑容,意识到什么后眼神闪烁。
而谢九时问:“摔?我是因为摔倒了才躺在这的吗?”
不过谢九时问完,莎拉反而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帮奥德包扎。”
莎拉站起身,拿着绷带,往奥德手臂上细心绕了三圈,拽着奥德离开前,谢九时听见男方低声咒骂:“见鬼。”
小木门关上了,待两人脚步声由近及远,小木屋一时间寂静无声。
谢九时将凉水一饮而尽,深吸一口气,然后如抽干力气般瘫回床上。先前伪装的所有镇定,此时全部卸下,右手姗姗来迟地颤抖,拂去额角无人知晓的冷汗。天知道,刚才他有多么的无助,甚至绝望。
谢九时伸出方才紧紧蜷缩在衣袖中的左手。
谢九时的左手有两样东西。
是一把古式小刀,以及一颗纽扣。
谢九时醒来时,一有意识便发现右手便紧紧握住小刀的手柄。就在方才,他分明清楚,那位奥德高举匕首时,有一瞬间,是扎扎实实想向谢九时的脖颈处砍来,但最终改变了方向。
那时他下意识握住手柄,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只要奥德的小刀距离他脆弱的脖颈小于十厘米,他将猛地举起藏在袖口的小刀让对方血渐当场。
真是可惜啊,这位奥德错过了一次去天堂的机票。谢九时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笑。
不,也许错过的是通往地狱的船票。
没有人能从谢九时手下的刀刃逃脱。因为谢九时是他那个世界的医院最优异的医生。
谢九时不是真正的谢九时,确切地讲,谢九时不是这个世界的谢九时。
他根本不应该在这。
昏睡的上一秒,谢九时分明还站在手术台进行肿瘤切割手术。像往常一样的星期五值班,穿上手术服,戴上口罩,洗手戴手套,拿起冰冷手术刀,直到在刺眼的手术灯光下,谢九时划开那陌生男子,也就是谢九时的病人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刺啦”一声薄薄的皮肤划开,在场人尖叫起来,只见无数的红色糊状物像大型的血色烟花般奔涌到四面八方,如无数被压抑许久的生命重回自由,从薄薄的人皮中欢呼地爬出来。
一滩红色糊状物捡到了谢九时的护目镜的镜片上。谢九时亲眼看见,刺眼的红色在蠕动,甚至仿佛在欣喜地尖叫,高歌自由。
实在太诡异,谢九时昏厥了。再次睁眼,便躺在小木床上,听到这两个陌生男女的对话。
对的,陌生男女。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关系,甚至姓名。
谢九时将刀刃收回衣服的口袋。他低头,右手心还有另一样东西。是一颗泛黄的纽扣,毫不起眼,甚至陈旧。
谢九时眨了眨眼睛,抬手往眼皮上一抹,视线中出现了一道浅蓝的悬浮屏,活像科技时代那种虚拟的荧光屏幕。
可惜谢九时这个悬浮屏既不能看电视,又不能打游戏,甚至只存在于谢九时的眼睛中。至于用处,谢九时眸色渐深。
谢九时刚醒来时,神情微闷,面对这两位陌生人,视线便跳出了这个诡异到难以用科学解释的屏幕。屏幕上只有名字的介绍:奥德,莎拉。用处不大,却也恰好帮助他在刚才蒙混过关。
谢九时视线投射到手心的纽扣上,这悬浮屏很快地跳出两个普普通通的字:纽扣。
我能不知道是纽扣?谢九时心道。
悬浮屏活像听得懂人话般,那两个字立即虚化消失,迅速浮现新的一行字:陈旧的纽扣。
谢九时:“……”
为了测试这难以解释的屏幕,谢九时又打量小木屋,悬浮屏随即不断更新数据般,跳出一行行字:
橡木制作的桌椅
破旧的天花板
纸糊的窗框
沾有血液的地板
……
这跟个世界百科全书有什么区别,甚至没有百科介绍那么详细。谢九时心下了然,眨了眨眼睛,悬浮屏陡然消失。
久违的闷痛从心脏处隐隐传来,他将纽扣也塞进口袋,指甲大小的纽扣滑入进口袋的小刀的侧边,发出微弱的清脆的碰响声。
他捋了下额前的碎发,待身体恢复如常,站起身徐徐拍打衣服的袖口、衣摆,带着生锈血迹的干巴泥土纷纷落下。
“砰”——他动作一停,因为门被人打开了。
点击弹出菜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