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烨没有回头。

他走出艾德文的书房，看见莫亚正靠在门旁等着他，他看着莫亚，觉得莫亚应该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更忍不住小声问：“你是不是全都知道？”

莫亚没有继续维持他的冷漠，他开口回答：“只知道一点。”

他大致清楚艾德文的布置，却又没有细致到今天这种程度。

他也不知道艾德文口中所谓的备选计划，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知道艾德文的计划是不惜一切代价——那也就是说，不仅是他，每个人都可能会死。

可他并不质疑艾德文的决定。

没有艾德文，他们不可能撑到今天，而他也知道，送阿烨回去，是他们为数不多还走得通的路。

他沉默着送阿烨回去，他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可他看阿烨忧心忡忡，或许是出于安慰，硬着头皮，极突兀地忽而冒出一句：“你不用害怕。”

阿烨抬头看他。

五年的莫亚一直维持着那副冷漠的模样，他几乎不与阿烨说话，也根本不去理会阿烨的举动，在有的时候，阿烨甚至忍不住觉得，莫亚好像变得不喜欢他了。

可他听见了莫亚的话，他想，他的猜测，好像并不准确。

无论是现在这个冷漠的莫亚，还是当年喜欢把他当做是特殊之人的莫亚，都没有任何地改变。

阿烨忍不住对着莫亚笑了笑，说出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

“其实我也没有害怕。”阿烨说，“这本就该是我的责任。”

莫亚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放心，我们会送你进去的。”他像在喃喃自语，“我会保护好你。”

五年之前，阿烨被克莱特的魔法击中时，他就在阿烨身边。

他站得离阿烨那么近，近到……只要他及时伸出手，他本来是可以拉住阿烨的。

他没有来得及伸手。

洛希娅受伤时，他也在洛希娅的身边。

锋锐的刀刃近在眼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袍子擦过。

可他还是没有拉住洛希娅的手。

这些年来，每一天他都好像在痛苦的深渊之中挣扎，他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长期的负罪感和焦虑压迫让他觉得时间紧迫，他觉得他们也许没有时间了，那么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力去纠正自己犯下的错。

他可以不择手段，也可以不惜一切去做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只要能够完成他们最后的目标，那无论是什么事，在他看来，都是值得的。

然后他忽然就看见了突然出现的阿烨。

救世者自时空之中归来，毫发无损地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过去的一切重回眼前，他几乎要被这些年来的愧疚与黑暗吞没，他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腥，也许不再适合站在救世者身边，他又觉得自己曾经没有握住救世者的手……

他也不配再站在救世者身边。

可他在内疚。

他一直想要弥补自己的内疚。

如果救世者能够通过决战回到过去，那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当然可以用生命来弥补这样的愧疚。

阿烨像是才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而后忍不住就对这莫亚露出微笑。

“谢谢你们。”阿烨说，“放心吧，我不会失败的。”

他不能失败，也不可能失败。

阿烨觉得自己和莫亚之间的气氛，好像稍稍缓和了那么一些。

他们顺着塔楼旋转的楼梯往下走，恰见着奥法拉朝上走来。

她已经从米修口中听说了阿烨的归来，她好歹是优雅矜持的，她也想和米修他们一样抱一抱阿烨，可还记得阿烨害怕她身上的鳞片，她始终没有伸出手，只是对阿烨笑了笑，说：“您回来了。”

奥法拉的脸色依旧苍白，笑容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她的疲倦，阿烨欲言又止，停顿片刻，主动伸出手，用力抱了抱奥法拉。

这一回，他没有再觉得奥法拉身上的鳞片如何渗人恐怖，也再无一丝惊恐不安。

“好啦。”他听见奥法拉声音哽咽，便竭力想要安慰她，“没事了，我已经回来了。”

奥法拉竭力止住自己的眼泪，用力点头，说：“是，我知道，您一定可以改变这一切。”

……

阿烨告别了奥法拉。

他要回去休息，好好准备不久后的决战，可离开之前，奥法拉轻轻扯住他的衣服，压低声音和他说：“您最好和莫亚好好谈一谈。”

不仅是阿烨，要塞内的所有人，都能看出莫亚的不对劲。

除了变得暴戾冷漠的性格之外，他好像再难以入睡，精灵的医师为他开了许多镇静安眠的药物，却始终难以将他从深夜漆黑的梦魇之中拯救出来。

米修问过他，或许是出于多年战友的情感，莫亚略微卸下心防，告诉米修，入夜之后，他总能看到一些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幻影。

他饱经内疚和自责的困扰，那是他放不下的心结，只要他自己不愿意走出这一步，他也许永远无法从那梦魇之中走出来。

“米修说，他觉得莫亚随时都可能会昏倒。”奥法拉轻轻叹了口气，“可不管什么人去劝说，都不能让他明白，那其实并不是他的过错。”

那是他的雷区，一旦有人踏入，都只会换来他的暴怒。

他不愿回忆过去，不愿触及已经再也回不去的美好过去，而缺乏休息先让令他的脾气更加暴躁了，连艾德文都不知道该要如何开口劝说莫亚，可奥法拉觉得，莫亚似乎已经快到极限了。

决战在即，莫亚不能倒下。

他已经沉溺于痛苦自责，如果在这时候，他再因为身体而无法为他们贡献出最后一份力量，奥法拉不敢去想象莫亚会怎么做。

“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奥法拉轻轻叹了口气，“可如果是您……”

她抬起眼，金色的眼瞳之中是熟悉的、一如既往对阿烨的信任和期望。

“如果是您。”奥法拉重复，“你一定可以。”

……

莫亚站在远处，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只是等到两人叙完旧后，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带着阿烨往他们准备好的房间走。

阿烨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莫亚没有回答。

阿烨又问：“你昨晚真的睡着了吗？”

莫亚：“……”

阿烨：“奥法拉和米修很担心你。”

莫亚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们正站在阿烨的房间的外，他依旧冷淡，不发一言为阿烨推开门，而后便转过头，不理会阿烨的询问，转头就要从这儿离开。

阿烨直接抓住了莫亚的手。

他像是有些生气了，将莫亚往房内一拽，抵在房门上，带着怒气质询：“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一说话吗？”

莫亚：“……”

莫亚没有想到，孱弱而不擅武技的救世者，竟然也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

他不敢去看阿烨的眼睛，他只能一言不发别开眼，没有挣扎，像是默许阿烨的请求。

“我知道这些年发生过很多事。”阿烨说，“奥法拉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可这果然是莫亚的雷区。

阿烨想要踏入，他便如同炸了毛一般，竖起浑身的尖刺，近乎无情一般质问：“你想要和我说什么？”

阿烨：“我……”

“时间能冲淡一切，我不该沉溺于悲痛无法自拔？”莫亚冷冰冰说道，“还是说，在决战之前，我不该将自己的身体搞垮？”

阿烨：“……”

“救世主大人，我很了解我自己的身体。”莫亚竖起耳朵，语调中不无讥讽，这语气像极了他们最初还不相识时的尖刻锐利，“您放心，我一定会出现在决战战场上的。”

可阿烨知道，莫亚也许只是……

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他的不安和悲伤。

阿烨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开口。

阿烨：“我只是想请你相信我。”

莫亚尖刻的回应卡在喉咙之中，他怔怔看向阿烨，像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才好。

“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阿烨说，“也许你不相信，可我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他想了想，又强调着补上一句。

“我绝不会让你变成这副模样。”

他想，还是五年之前的莫亚，看起来比较可爱。

那时候的莫亚，至少在面对他时，看起来像是一只乖巧的猫，而不是像如今，近乎神经质一般地荒谬古怪。

他还是更喜欢五年之前的莫亚。

莫亚僵在原地，原本高高耸立的耳朵略微垂了下去，他没有了先前的尖锐刻毒，甚至于阿烨伸手拉住他的时候，他都没有抗拒。

阿烨将他拉入房内，然后伸手关上了房门。

“奥法拉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阿烨说，“你太累了，决战之前，还是好好睡一会儿吧。”

反正房间里就有床，他担心莫亚离开他身边后又要胡思乱想，倒不如就盯着莫亚，让莫亚在他房间里睡觉。

莫亚依旧没有反抗。

他坐在床沿，有些局促不安地略微耷下耳朵，将尾巴绕在身侧，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几天对阿烨的抗拒，究竟能让阿烨多难受。

他一动不动，直到阿烨伸出手，按住他的肩，将他按倒在了床上。

阿烨还要尽快背下那段咒文，于是他转身，将伊西留给他的纸条拿出来，凑在壁炉之前，认真去看上面的字。

莫亚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天花板，这么长时间来，他好像终于觉得，那些漆黑的梦魇，离他远去了。

伴随着炉火的噼啪声响，他听见阿烨断断续续哼起一段歌谣。

——是他最熟悉的摇篮曲。

他终于闭上了眼，将意识交由沉沉昏睡的梦境。

“阿烨。”他低声喃喃言语，“你也许不会相信……”

我一直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