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阿烨已经从艾德文之前的那几句话中大致猜到了斯图尔特如今的处境和下落，可真听艾德文说出口时，他还是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唯独没有想到这种结果。

斯图尔特是魔神的容器，艾德文却是联合军队的救世主。

他想了很久，也只能小心翼翼地问艾德文：“你还能联系上他吗？”

“很难。”艾德文轻轻叹了口气，“他的一举一动都几乎被大恶魔所掌控，魔神当然不希望自己的皮囊跑掉。”

“那……他还有自己的意识吗？”阿烨觉得自己问得很冒昧，可却又不得不如此——他至少得弄明白艾德文的计划，如果斯图尔特连自己的意识都没有了，又要怎么在他施展时空魔法时，将自己的力量暂借给他？

“应该有。”艾德文沉默片刻，又说，“可是完全清醒的时候很少。”

阿烨继续沉默着，他根本没有办法去问艾德文究竟是如何做出的这些判断，他想艾德文应该已经很难过了，他不该再去追问这些事细节。

艾德文当然也知道阿烨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既然准备了这个打开时空通道将阿烨送回去的计划，自然也跟着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他不可能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阿烨有疑问，他就直接向阿烨解释。

“你放心，等你准备好使用时空魔法时，他一定是清醒的。”艾德文说，“他会暂时将魔法借给你，不过这个持续时间并不长，所以你一定要尽快背熟咒语，我们可没有出错的机会。”

“我能问一问你究竟要怎么做吗？”阿烨小声问，“听你的意思……我们还在等待什么时机？这魔法不是背熟了就可以用了吗？”

“当然不是。”艾德文叹了口气，“我们总得见到泰伦斯吧。”

阿烨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如今斯图尔特可是魔神宝贵的皮囊，又在魔神的军队之中，意识混沌，完全为对方所控，他是一切的关键，绝对不容有半点闪失，大恶魔们势必对他严加看守，他们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能见到他。

他觉得艾德文似乎仍有所隐瞒，至少和斯图尔特见面的这个时机就绝不简单。

“还能在什么时候？”艾德文苦笑着反问他，“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只有决战。

只有他们攻入魔神大本营的那一日，他们才能见到斯图尔特。

可是……以他如今所看到的人类和黑灵的实力差距而言，黑灵都已经占领了人类大多的主要城市了，他们真的还能反攻到进入魔神大本营里？

阿烨对此表示怀疑。

“魔神临世需要有很多的苛刻条件。”艾德文说，“地点必然在光明之境与永无之境的交界之处，而他们所需要的魔法阵非常复杂，往往会提前很久就开始绘制。”

阿烨有些明白了：“你们已经知道地点了？”

艾德文点头：“是，我们知道地点。”

阿烨皱着眉：“可就算如此……那里有很多黑灵恶魔吧？斯图尔特肯定在法阵中央，就算知道地点，我们也很难顺利进去吧。”

他皱起眉，认真思索在这种情况下顺利潜入的可能性，在对方数量是己方数倍的情况下，群体作战反而不如单独的小队潜入迅捷方便，成功率应当也是小队潜入更高，而他也很明白，联合军队如今的情况，应当已经受不住规模太大的牺牲了，无论怎么想，小队潜入的性价比都是最高的。

还好，他们当初的同伴和战友中的主力大多都还在世，凭借他们几个人，只要足够小心谨慎，或许还有成功潜入的可能性。

“你不用思考这件事，你只需要背好你的咒语。”艾德文再度对他露出笑容，似乎是想要稳定他不安的心情，“魔神临世之时，我们会送你进去的。”

可他一笑，阿烨反而是更不安了。

那像是破釜沉舟，更像是不想给他造成太大的压力。

阿烨不由向前倾向身体，撑住桌面，皱眉问他：“你究竟想怎么做。”

艾德文微微挑眉，没有回答。

“我想我应该有知情权。”阿烨皱起双眉，试图已自己语调之中的认真严肃来令艾德文开口，他害怕艾德文做出傻事，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你说我是被选中的救世主，我应该有参与……至少我还有知情的权利吧！”

他执着要求，目光中流露出的担忧与认真的神色显然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大一样。

“我们会送你进去。”艾德文轻叹了一口气，说，“不惜一切代价。”

他仍没有说出他们具体的计划，或许他本就没有什么太过复杂的计划。

敌我力量悬殊，没有到最后一天前，一切的计划，都是在胡扯白谈。

他只有一个目标。

不惜一切代价，送阿烨回到四年之前。

阿烨怔了一会儿，才喃喃重复了一遍艾德文的话。

不惜一切代价，那当然也包括他们的生命。

然后他们使用寻常的办法，顾忌着众人的生命，想着保全五大种族的种火，不肯殊死一搏，他们的确很难突破黑灵与恶魔的防线，可若是……若是他们再不计较生死，不惜一切代价，用血肉来为他铺出一条路——

阿烨用力摇头：“这太胡来了！”

他一下站起身，椅子被他撞倒在地，砰地一声发出巨响，而艾德文仍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微微抬起眼看向他。

“只要你成功，这就不是胡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只要你成功了，这一切本来就不会发生。”

只要阿烨回到四年之前，一切都将改变，他们所经受的一切苦难，都将在未知的时间线之中改变。

洛希娅可以活下来，罗威和马拉娜不会在战争中失去自己的生命，斯图尔特也不会失去意志，成为魔神的容器。

魔神必将临世，他们已无法抵抗，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不希望一开始就告诉阿烨这件事，是因为他了解阿烨。

他担心给阿烨过重的压力，会让这个他觉得尚未得到足够磨炼还未成长的年轻人慌乱。

而在这种时候，慌乱是最糟糕的情绪，重压慌乱之下，很多人都会出现致命的失误。

他不想他等候四年的唯一的希望再磨灭了。

可他也知道，阿烨一直都是信任他的。

从一开始，阿烨就把他当做是自己的前辈，将他看作是黑暗之中的灯塔，甚至愿意听从他的一切决定。

可他却始终没有那么信任阿烨。

在无数欺瞒与背叛之中的生活早让他养成了这幅习惯，他看上去热情洋溢，愿意耐心倾听每一个人的烦恼，看上去几乎就像是一个热心的前辈。

可并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多疑几乎刻到了骨子里。这恰好也是多年之前那段“救世”经历在他的性格中投下的暗影，在他经受过无数次背叛出卖与权术玩弄之后，他已经很难再轻易去相信其他人，就像是四年之前——他明知在人世的进程之中，他与斯图尔特早已离世，可在他发现旧神觉醒而弗莱圣子已应神谕召唤出救世者之时，他却仍然坚持挺身而出，主动去追击那些已经清醒的旧神，至少想将一部分责任揽在自己肩上。

他是信不过这位未曾谋面的救世者的能力。

而见到阿烨之后，他却更担心了。

救世主太过年轻，不懂人心，没有见识，不要说战争，他可能连街头斗殴都没见识过。

这几乎有些像是他多年之前的影子——或者说，比他当初还不如。

他执着留在阿烨身边，不过是因为不信任，他觉得自己或许是脸上的面具最厚重复杂的那个人，直到现在，他还是担心阿烨不能成功。

他试图做出备选方案，可他也知道，斯图尔特是相信阿烨的。

如果不是相信，在察觉克莱特要将阿烨送往未来而他们无法阻止时，他就不会出手，亲手杀了克莱特。

斯图尔特清楚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就是保全众人，等到多年之后，等到阿烨重新出现，再让艾德文送阿烨回来。

他们两个都是极其表里不一的人，他看似温和阳光，可心思深沉，而斯图尔特看似阴沉，却是艾德文知道的最纯粹的人。

他憎恨人类，因为他们背弃他，他厌恶诸神，因为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人回应他的祈祷。

可他并不希望这个世界就此毁灭。

如今艾德文所做的一切事，都是斯图尔特早已做好的决定，他相信阿烨能够成功，正如他虽不愿承认，却始终所相信的——那些该死的、万恶的、消失不见的诸神，还未放弃人世，还在试图庇佑这个世界。

艾德文知道，如果斯图尔特在这儿，他也会直接把一切都告诉阿烨。

身为救世者，他早就该学会承受这么重的压力了。

可阿烨睁大了眼，也一字一顿地问他：“没……没有备选方案了？”

“没有。”艾德文回答，“你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阿烨：“……”

他以为面对重压，阿烨会支撑不住，也是，这么重的担子，他不是没有见过不堪重负的人直接在他面前崩溃倒下过。

可阿烨沉默了很久，却好像更加笃定，哪怕他仍能在阿烨眼中看到胆怯，可更多的却是强压下胆怯之后硬塞给自己的肯定。

“我知道了。”阿烨说，“你放心，这一切不会发生的。”

他看起来好像长大了一些。

可下一刻，笃定的阿烨坚定坐下，却忘记了自己身后的椅子早被自己撞到，他几乎摔到地上，最终勉强稳住身形，看起来却仍是很狼狈，爬起来后甚至忍不住踢了一脚凳子，想要骂人，想起他们正在谈很严肃的正事，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艾德文愣了愣，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好像一瞬之间便松弛下来，他忍不住笑，至少这次笑是由至真心了，他终于开始相信斯图尔特的判断，他把桌上的项链拾起收好，一面与阿烨说：“我开始有些相信你了。”

阿烨一顿，有些疑惑的回问：“……难道你以前不相信我？”

等等，他的三观要被颠覆了。

他眼中了不起的前辈，竟然一点也不相信他？！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艾德文说，“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你自己。”

阿烨：“……”

不，鸡汤文学对他是没有作用的！

“你是不是救世主也不重要。”艾德文收敛笑容，神色严肃，“最重要的是，他们相信你是救世主。”

阿烨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艾德文回答的，好像是他一直在疑惑的问题。

诸神究竟有没有选中他，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加在他身上的这个救世主的名号，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相信，他才是救世主。

有他在，他们就有希望。

他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路途上的迷雾似乎正在渐渐淡去，可他又觉得虚无缥缈，一时之间，难以将那些感悟抓在手中。

艾德文已经决定将所有计划对他和盘托出。

“在魔神临世之前，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送到泰伦斯面前。”艾德文说，“到时候我会敲碎吊坠，他会有很短暂的意识清醒。”

阿烨知道吊坠中是斯图尔特尚未被完全腐蚀的一片灵魂碎片，可依照艾德文之前的说法，碎片因为和本体分离而暂且保持洁净，一旦回归本体……几乎如同直接将斯图尔特推下深渊。

“他知道这个计划，他会在意识恢复的短暂时间内，让你成为黑魔法师，再将他的魔法借给你。”艾德文停顿片刻，又说，“而你要迅速打开时空之门，在你吟唱法咒的时间内，所有的恶魔和黑灵势必会发疯一样攻击你和他，我和其他人会拦住他们，尽量为你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阿烨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轻易的事情。

“你只有一次机会，绝对不能失败。”艾德文说，“失败了你会回到你的世界，可这个世界……”

阿烨小声问：“会毁灭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艾德文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有备选计划的。”

阿烨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备选计划？”

“魔神的容器有两个，下下选是圣子，魔神降临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应该也会把备选计划带上吧？”艾德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可以杀了他。”

阿烨：“……”

他明白了艾德文口中所谓的备选计划的含义。

艾德文会杀了圣子，而他手中那柄被称作神之圣物的剑，或许不足以伤害魔神，却足以重创斯图尔特，甚至可能杀了他。

就算他不能成功，在意识最后清明的时刻，斯图尔特或许会选择自杀。

只是艾德文和斯图尔特之间存在血契，他因斯图尔特而不死，可也正因如此，斯图尔特只要出事，他也必死无疑，也就是说，他所谓的备选计划，就是用他们两个人的命，来暂缓魔神的降临。

更何况，在这个备选计划中，已经死去的人，不会再复活。

如今的一切皆成定局，就算暂时阻止了魔神临世，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送阿烨闯入敌阵，联合军也许已经受不起任何打击，那么余下的数以万计的黑灵和恶魔怎么办？

很可能他们牺牲了自己，换来的还是光明的终焉。

阿烨明白，他绝不能失败。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自我暗示一般点头说：“我不会失败的。”

艾德文也支着下巴对他笑：“没事，人总是要死的。”

阿烨：“……”

“我都活了这么久了，也该死了。”艾德文继续往下碎碎念叨，“啊，真可惜，我到现在还没享受过一天退休生活。”

阿烨：“你不要再说了……”

他微微笑着看着阿烨，似乎是想说一些忠告，可他最终也没有开口，只是对阿烨挥了挥手，示意阿烨可以出去了，阿烨迟疑着站起身，对一件这么重大的事情而言，他觉得艾德文说的还是不够详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要离开。

“我不会留你吃晚饭的。”艾德文微微挑眉，说，“肉可是稀缺品，我想自己独自享受。”

阿烨：“……”

阿烨立即转头，毫不犹豫朝门外走。

他走到门边，忽而又听见艾德文缓缓开了口。

“泰伦斯很相信你。”艾德文说，“不要让我们失望。”

阿烨站住脚步，有些想要回头。

“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可艾德文在他身后，轻声说，“在战场上，无论如何，不要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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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最终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