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岩浆的浪尖上,有烧不完的余烬。”
他们被蝴蝶寄生,本人的意识痛苦地被迫旁观,而比这种无能为力的慢性死亡更让人绝望的,是周围甚至没有人察觉到。
人们每天做着和昨天一样的事,重复着昨天说过的话,融化在学校、公司、社会里,那些朝夕相处的朋友透过皮囊躯壳,毫不走心地跟一只心怀不轨的蝴蝶聊几句口水话,来了又走。
原来一个人能消失得这样不痛不痒,那么所谓人有“灵魂”,岂不是个莫大的笑话吗?
每个人都得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奋斗的故事,恋爱脑的故事,温馨平淡的故事……哪怕是复仇的故事,也有来龙去脉。
这让人们有念头、有奔头、让每天都有了意义。
“肖主任,我问你,”宣玑叹了口气,“就算咱俩冒着被一帮外勤暗杀的风险,把这事查了个底朝天,然后你想怎么办?把那些被蝴蝶寄生的人都集中起来,挖个坑埋了吗?”
“那本来就是死的!”
“你觉得那是死的,可是在人家亲朋好友眼里,那就是大活人。”宣玑打断他,“你觉得所有人都愿意你刨根问底,非得查个‘明明白白’,然后夺走他们身边的亲人吗?所有人都愿意知道所谓‘真相’吗?”
可能是在深渊里冷惯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忘了温暖的滋味。
他在很年幼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没有方寸之地能供他躲藏。
安眠、喘息、休憩……于他,全是妄念。
‘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无着的尸骨都收殓’。
心太热的人长不大,像阿洛津,就没什么好下场。
那刀刃上寒光倏地一闪,无数巫人文字显露出来。阿洛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刀,怀中头颅滚落在地,张嘴说:“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族人……离开东川……从我爹那偷出来的那把……保平安、驱百邪……哥……”我把它送给了你。
记忆里,少年天子痛不欲生。
记忆外,千年幽魂束手而立,似乎事不关己。
你这一生,身陷重围时,有人能让你交付后背吗?
行至末路时,有人能让你托妻托孤吗?
万念俱灰时,有人能给你热一尊暖炉吗?
逢年过节、宫宴散尽时……
除了满墙风灯与寒鸦,有人能同你分一壶残酒吗?
很多幽微的美感丧失殆尽,“暧昧”也成了贬义词。
宣玑大吃一惊:“阿弥陀佛我的妈!”
王队无缝衔接:“善哉善哉是我爹!”
肖征:“……”
这些人的日子,图个新鲜,多看一看也就算了,百丈凡嚣,太热闹了、太吵了,他过不惯,解决了那扰人清静的阴沉祭文,他还是得回赤渊,找个地方入土为安,希望百年千年后,可别再有不开眼的后人把他挖出来了。
搬砖按件计费,会计师和律师按工作量计费,即使辞职,以前干过的活也仍然算数。
但“英雄”不是,这一行不能中途退出,不能半路改道,否则既往种种,不但不算功绩,反倒都成了过错,是要被一并清算的。
整个墓穴就像一场剔透的标本展览,里面陈列着古今三千年的贪欲。
人死后,会有魂吗?
早知道,去皈依个信仰就好了,随便什么都行。这样,死到临头,他就能说服自己,□□之后仍有灵魂,灵魂能上天入地,把失去的都找回来,把不圆满的东西都终结。
他像个被禁锢在累赘皮囊里的囚徒,拼命地挣扎,找不到出路。
“别听……灵渊,别看……我跟你说点……说点别的……砸了剑身不一定是坏事……指不定我就此自由了呢……”
“我想游历四方,不带你去……反正你日理万机……”
“我还想自己尝尝世上的声色……再也不想用你的破舌头了,有一点滋味,你都要嫌东嫌西嫌古怪……你这人……你这人就配得吃干饭……喝白水……”
天魔剑从剑尖一直折到剑尾。
盛灵渊在意识深处,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剑灵。
鲜花抽干水份,会变成干花,但要是把一杯清水泼回去,却只能让干花**的狼狈起来,再不复一开始的鲜亮了。
果子扔在那三两天就变质,哪个魔头还不是英雄变的。
神魂颠倒着,被全世界排斥,眼里只剩一个看不见自己的人,心里只剩一个模糊不清的执念,如鲠在喉地勾着这一缕残魂,不算死,也不算活着,这滋味说给不明白的人听,说出花来,别人大抵也是唏嘘,很难生出共鸣,明白的,一个平静又绝望的眼神就够了。
偏离常态太多的东西,不管是太黑暗还是太美好,都是不正常的。
这漆黑的世道里,何人能不癫狂?
少年人的心总是容易被春风撩动,那之后,灵渊也没跟他商量,擅自长成了大人。
可惜,盛灵渊的少年时代只有短短几年。
铁与血铸就的冠冕下,少年情怀薄如蝉翼,转眼便消散如尘埃了。恼人的春风再也没有钻进过他梦里。
后来,东川没了,梨花树也没了。
那些因此而起的、琐碎的恼怒与嫉妒,都那样不值一提,渐渐遗失在了惊涛骇浪里。
晨曦竟比烈日还刺眼,只一线,就扎破了未央的长夜。
“你看我一眼!”
“求你了,看我一眼啊灵渊,灵渊……”
离开东川,就没有游戏了,每一场角逐都是你死我活。
它们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赌徒,盲目地期待下一次会走好运。
“我不出声,你是不是就不能看我一眼?”
盛灵渊是把自己忘在赤渊里的人,埋了三千年, 他已经冻成了一座清楚明白的冰雕。
宣玑朝他走了一步,他想: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见你一面,我想看看你,不是从铜镜里,也不是从水面上,我想看有血有肉的真人。
又一步——后来我能看见你了,也从你眼里看见了我,但我只是一把剑,我就贪心,想……我什么时候能脱离剑身,让你看看真正的我。
再一步——结果啊,想太多遭报应了,命运这龟孙不是东西,不教而诛,不行就早说嘛,能以剑的身份一直陪着你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你的世界漏了个窟窿,把我漏掉了。我想,只要能让我再跟你说句话,我什么都愿意。他在盛灵渊面前站定,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沉默着,又似乎说了很多话——再后来,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了,可你的眼睛就像一对反光镜,看着我,看不见我。
在外人看来,他俩仿佛只是交流了两三句听不懂的方言。
没有人知道这两三句话整整讲了三千年。
就像没有人记得,赤渊下曾有滚滚的岩浆。
剑灵怕他会伤心,却更怕他不会伤心。
这个不会伤心的盛灵渊陌生又遥远,人气淡得闻不到了。
路是老路,人非故人。
那时,我发现自己错了,除夕大雪夜里偷来的虚假亲昵,并不足以慰藉这漫长……又漫长的一生。
快乐是千篇一律, 痛苦却是累世相加。
“我等了三千年,”他想,“你说殊途就殊途?”
人的贪念真像荒草,野火一把烧尽,风来又蔓蔓发芽。
他什么话都敢对盛灵渊说,蠢话、任性话、不讲理的话,灵渊永远不会嫌他,所以他有充足的底气。大不了吵一架,反正吵完过一会就好了,没人能记住方才为什么吵。
人往往是需要一定外来束缚的,束缚有时是轨迹、是路引,自由太过,意味着他得自己在毫无头绪的“荒野”里开出一条路来,纯白的雪看多了会雪盲,纯白的前路会让人心盲,得有极坚韧的心志,挨过极大的自我消耗,才能不被“自由”压死。
“你是我的了。”
他的前半生是一场信以为真的骗局,后半生是自己掩耳盗铃的圆谎。
亿万飞禽走兽,谁不是在朝不保夕中惶惶不可终日,凭什么人族高贵,能凑合活着还不行,非得要“安居乐业”不可?
可是东方已经露出即将破晓的一线天光,太阳就要照常升起了,然而前尘犹在。
他就像个能说会笑的南明谷,火海中栖神鸟。他是着火的雪人、沸腾的冰。
孤坟怎会开口说话呢?
千夫所指的强者最多一个苦笑的事,能让恐惧的弱者发疯。
纵然全世界都是蝼蚁,也没有一个巨人能在蝼蚁形成的浪潮中岿然不动。
众生,凡有灵,皆有立足之地。
这世上什么邪神恶鬼都有傻子供奉,唯独巫人族最后的族长被钉在巫人塚里,千岁伶仃,身后没有一线香火。
他渴望盛灵渊太久了,久到胆战心惊, 像冻僵的人不敢烤火,饿极的人不敢吃干粮——宣玑也一直不敢放纵,唯恐失控。他把心事压得死死的,保证连共感的人都觉察不到。他磕磕绊绊地学着人家普通情侣的样子,拉着盛灵渊在红尘里慢慢摸索。
“老师,我有时候碰上艳阳天,会有种可笑的幻想,希望能永远这样,不风不雨,也没有四季寒暑。”
丹离点头道:“久困人世,罕逢乐事,偶尔沉溺也未尝不可。”
“可若是因此,秋凉不备棉袍,春发不备絺綌,那就要叫人笑话了。”
“可是修身锻体能寒暑不侵,那岂不是就可以不管风吹雨打、视四季如常了么?”
“殿下,”他平静地说,“对于流离失所的柔弱黔首来说,几场风雪足以致命,至于高手,虽然寒暑不侵,也仍要躲避罡风雷电,谁都有自己过不去的劫难坎坷,不变者,唯有无常而已。”
“老师,东川有很多传说,讲至死不渝之情,你信吗?”
“凡能流传后世的,自然有原型根据,有什么不信的?”丹离带着几分嘲弄,又笑道,“可是殿下,巫人跟人族差不多,寿数长不过百年,于天地不过一瞬,蚍蜉蟪蛄之流,拿自己的生死比着论长短,你不觉得可笑吗?虽至死不渝,但要是不死呢?要是你能与赤渊同寿呢,也能不渝到地老天荒么?”
少年人都是这样到的,三魂七魄都被自己的心事占着,凡是自己一时不明白的,都以为是别人不明白自己,盛灵渊当时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找丹离这种著名的不解风情之徒说风月。
直到三千年后,他蓦然回首,才明白过来,那个平静的秋日午后,丹离隔着一张棋盘同他说的话有多意味深长。
对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死者不能复活,过往都成历史。
真实的盛灵渊是放了盐的水,越喝越渴,残留的声色与触感都如绕梁的余音,诅咒似的钻进人骨头缝里不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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