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隔绝。屋内光线昏暗,窗帘半掩着,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檀香、旧书籍和一种老年人居所特有的、时光缓慢沉淀的气息。林夏的心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阿姨示意林夏在铺着白色钩花桌布的旧沙发上坐下,低声说:“奶奶在里屋休息,你坐一下,我去看看她醒着没。”
林夏点点头,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这个客厅。家具都是上了年头的旧物,擦拭得干干净净。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个玻璃门书柜,里面并非书籍,而是摆放着一些瓷像、相框和一些小巧的工艺品。其中,一个紫檀木材质、巴掌大小的精致雕花小匣子被单独放在一层,格外显眼。匣子旁边,立着一个黑白色的旧相框。
林夏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轻轻走到书柜前。相框里是一张褪色的半身照,一个穿着民国学生服、梳着两根乌黑长辫的年轻女子,正微微笑着,眉眼清秀,目光澄澈,带着那个时代知识女性特有的文静与坚韧。毫无疑问,这就是苏晚。照片上的她,与林夏想象中“晚妹”的形象完全重合。
她的目光又落回那个紫檀木匣子上。信匣——陈阿姨提到过的,那个一直空着的信匣。它被如此珍重地摆放着,仿佛里面盛放的不是虚空,而是一生的念想。
里屋传来细微的响动和低语声。过了一会儿,陈阿姨推着一架轮椅走了出来。轮椅上,坐着一位极其清瘦的老人,她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紫色中式罩衫,银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她的脸上布满了密集的皱纹,像一张被岁月反复揉搓又细心抚平的纸张。最令人心酸的是她的眼睛,虽然睁着,却空洞无神,没有焦距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这就是八十年前的“晚妹”,如今的苏晚奶奶。
林夏立刻站起身,喉头有些发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阿姨俯身在老人耳边,声音提高了些,语气格外温柔:“奶奶,有位图书馆的林小姐来看您,她说……她找到了一些以前的老东西,可能和您有关。”
苏晚奶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枯瘦,关节突出。
林夏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在老人身前的矮凳上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她用尽可能轻柔、清晰的声音说:“苏奶奶,您好,我叫林夏。我在整理一批旧书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民国时期的《诗集》,里面……夹着一封信。”
当“信”这个字说出口时,林夏敏锐地注意到,老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林夏从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用柔软的无酸纸包裹着的灰蓝色《诗集》,然后,是那封她事先准备好的、字迹经过初步处理变得清晰些的信件复印件。原件太脆弱,她不敢轻易取出。
“写信的人,叫沈清和。”林夏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
苏晚奶奶空洞的眼睛猛地动了一下,仿佛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她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颤动。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但林夏和陈阿姨都听清了那气若游丝的两个字:“……清……和?”
“是的,沈清和先生。”林夏的鼻子一酸,她强忍着,开始用舒缓的语调,念出那封她早已熟记于心的信:
“晚妹如晤:见字如面。信至之时,我已登程。行程仓促,未能面别,心实愧怍。联大聘书已下,教书育人,亦是为国储才,于烽火连天之际,此乃书生报国之道,义不容辞……”
林夏一字一句地念着。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她清晰的声音在流淌,伴随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她念到沈清和的歉意,念到他的抱负,念到那半块来不及多带的桂花糕,念到桂花巷的老槐树,念到那个战后的重逢之约……
苏晚奶奶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那失明的、空洞的眼睛里,缓缓蓄满了泪水,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深刻的脸颊皱纹滚落下来,无声地滴落在她深紫色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没有出声哭泣,只是静静地、任泪水流淌。那是一种积蓄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陈阿姨也在一旁偷偷抹泪。
信不长,很快就念完了。最后一句“珍重,珍重!”在空气中消散后,屋内陷入一种庄重的寂静。
苏晚奶奶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触摸什么。林夏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将那封信的复印件,放在老人摊开的掌心上。
老人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纸张,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尽管是复印件,尽管她看不见,但她仿佛能通过指尖,感受到八十年前那个人落笔时的温度与力量。
“……他……”老人终于发出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回来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中了林夏心中最痛的部分。她之前所有的寻访,都集中在确认苏晚的存在和住址上,并未深究沈清和的最终下落。此刻,面对老人直击核心的追问,她无法再用模糊的“旧物”来搪塞。
她看着老人那双流泪的、失明却充满无尽期盼的眼睛,一种强烈的冲动让她无法隐瞒。她必须知道答案,给这个等待了一生的灵魂一个确切的交代。
“苏奶奶,”林夏的声音带着哽咽,“沈先生他……在去西南的路上,遇到了意外……他没能够到达联大。这封信,是他……临终前托人寄出的,但是地址损坏了,没能送到您手里。”
她言简意赅地说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没有渲染细节,只是陈述。
苏晚奶奶的身体剧烈地一震,随即,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了轮椅里。泪水流得更凶,但她依旧没有嚎啕,只是发出一种极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漫长的等待,最终等来的是一份迟到了八十年的死讯。这不是重逢,而是彻底的诀别。
陈阿姨上前紧紧抱住了奶奶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
过了许久许久,苏晚奶奶的哭泣渐渐平息。她紧紧攥着那张信纸,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浮木。她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却准确地“望”向林夏的方向,用一种异常平静,却蕴含着巨大悲伤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林小姐……谢谢你……把他……带回来。”
这一刻,林夏明白,她带来的不是绝望,而是一个答案。这个答案终结了无望的等待,让那份爱,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落点——它没有消失,只是被时光挽留了八十年,如今,完整地归还给了它的主人。
离开苏晚奶奶家时,天色已近黄昏。林夏的心情沉重却又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然而,故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环节没有完成。那棵老槐树虽然只剩树桩,但那个约定之地,仍在。那封完整的、代表着沈清和最终心意的信,不应该只在昏暗的室内被聆听。
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运用自己修复古籍的全部技艺,将那封因年代久远而有些字迹模糊、纸张脆弱的信,尽可能完美地修复和显影,然后,在桂花巷的老槐树下,为苏晚奶奶,也为沈清和,完成这个迟到了八十年的约定。
接下来的日子,林夏将全部精力投入了对信纸原件的修复中。她利用专业的纸张脱酸技术处理脆化的信纸,在显微镜下,用最细的毛笔和矿物颜料,一点点地描摹填补那些因墨水褪色而难以辨认的字迹。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和时间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当她最终完成时,那封信虽然依旧带着岁月的痕迹,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呈现出来,仿佛昨日刚刚写就。
她联系了陈阿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陈阿姨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奶奶最近精神很不好,时常昏睡,但偶尔会清醒地念叨“桂花……香了”。她同意林夏的提议,认为这或许是完成奶奶心愿的最好方式。
在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下午,林夏和陈阿姨推着轮椅,带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苏晚奶奶,再次来到了那个已成为停车场的角落。
那截巨大的槐树树桩,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苍劲。而就在树桩旁,那几簇春天发出的新枝上,竟然星星点点地绽放着些许淡黄色的、细小的槐花,散发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陈阿姨将轮椅停在树桩旁。林夏蹲在苏晚奶奶面前,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老人似乎感知到了环境的变化,她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迷惘而又了然的神情。
林夏展开那封被她精心修复好的信纸,清澈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响起:
“晚妹如晤:见字如面……”
她从头开始念起。当念到“于桂花巷口购得你素日所爱之桂花糕”时,一阵秋风恰好拂过,卷起了地上几片落叶,也带来了槐花新枝的微香。
“……待山河重整,烽烟散尽,必当归來,于树下候你。此心此志,天地共鉴。”
林夏念完了最后一句话。信纸在风中微微颤动。
轮椅上的苏晚奶奶,静静地坐着。阳光透过高楼间隙,洒在她满布皱纹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那双失明的眼睛里,不再有泪水,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安详。她枯瘦的、一直轻轻颤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身旁那粗糙冰凉的老槐树树桩上。
她的手指缓缓收拢,仿佛不是握住木头,而是穿透了八十年的时光迷雾,终于,轻轻地、紧紧地,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握住了那份跨越了生死的、永恒的温度。
风继续吹着,几片小小的槐花瓣,悄然落在她的银发上,和她依旧紧握着信纸的手边。
迟到八十年的抵达,终于完成了。
写完这个故事,常想“执念”究竟是好是坏。苏晚的等待,在旁人看是执念,于她却是完整的一生。或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找到那个让你甘心“执迷”的人或事吧。你有这样的“执念”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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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桂花巷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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