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目光投向了静默不语的少女。
这位心善又有本领的仙师，是她眼下唯一可以求助的人了。
姜审礼敛眸，片刻后抬起，漆黑眼瞳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能吞噬光亮的深渊：“你希望这件事如何告终？”
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住，药童看着她眼中倒影：“我吗？”
姜审礼轻声道：“是的，□□的性质算得上恶劣，药铺虽高价卖药，但价格始终公开透明，交易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断没有用得上时奉为神坛，用不上时倒打一耙的道理。
“如果你希望那群人不再来闹事，可以以江家的名义修书一封，将此事上报城主，以民众滋事挑衅为由，申请强制镇压。”
滋事挑衅强制镇压八个字镇得药童身躯一颤，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纠纷，居然要惊动城主？！
而且这八个字扣在客人头上，会不会太过了？药铺临时加价是事实，所有药都远超市场价，买回去根本货不对板。
说个不好听的例子，拖欠薪水的包工头被找上门来讨钱，包工头却反咬一口，指责对方无理取闹恶意讨薪，药铺敢像包工头这样做，离倒闭也不远了。
她吞吐道：“上报城主……城主说不定也觉得客人占理，是药铺不辩礼义而受之呢，这个方法不行吧。”
姜审礼弯起眼睛：“家主通过涨价多得的利润，只要分给城主一部分，并且说是拜城主英明管理所赐，事成之后还有重金酬谢，这些钱就不是不义之财了。”
药童悚然瞪大双眼。
这是要贿赂城主？！
她的惊疑被数尽捕捉，姜审礼又道：“或者你认为涨价确实有悖道义，下次客人再来，你可以让他们上江府找家主理论，药铺没钱补偿他们，江府总有钱。”
药童立马听出她意有所指，客人今日原本是要抢药铺的，只是最近生意凋敝，药铺收入低微，那些人没钱可抢才砸了铺子。
但江府不一样，江府有钱，他们只要敢动手，说不定真会把江府洗劫一空。
以家主如今的精神状态，指望双方和平解决几乎不可能。
而事后若被家主发现是她指使客人转变目标……
药童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抠着手指，不小心一用力，直接把手指抠破了。
疼痛瞬间让她回神，她嘶了一声，心脏跳得飞快。
她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仍是摇摆不定：“就没有既不侵害江家，也能让客人作罢的办法吗？”
姜审礼笑了笑：“有啊，你可以自己出力补偿客人，他们亏多少钱，你还多少，这样客人满意了，也不用麻烦江家主，他们都会很感谢你。”
这第三种方法彻底惊住了药童，感谢有何用，她出钱别人出嘴皮子？药材涨价和她没有分毫关系，中间的差价为什么要她承担？！
两全其美就是牺牲两全外的第三者？
“啊……忘了光靠你一个人无法填平这道鸿沟，”姜审礼喃喃，继续热心地给她出着主意，“不如和伙计们平摊好了，就说为了给客人一个交代，减轻江家的负担，善意众筹——”
“哐当——”
算盘冷不丁掉到地上。
不远处忙活的众人齐齐看来，药童背对着他们，他们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姜审礼脸上如春风和煦的微笑。
少女俯身拾起算盘，放回药童手中：“给，以后还要算很多东西的。”
……
翌日，江府。
沉寂数日的宅府，被一阵撞门声打破了死寂，埋头做事的家仆们俱是一抖，这几日家主不知因“噪声”发过多少火，导致他们一听见稍微大点的声音，便条件反射地胆寒。
哪个不要命的敢这时候撞门？
“开门！江氏药铺还钱！”
“江绥心趁火打劫赚黑心钱，还我救命钱！”
下人还未来得及走到门口开门，接二连三的难堪字眼便吓得他止住脚步，他们知道前段日子江家生意大好一事，也知道没过多久，生意都跑去了别人那里，其他的他们一概不知。
趁火打劫赚黑心钱这名声可不好听，众人面面相觑，心有惊雷却无人作声，有人使眼色，让去禀告家主，暂且不要开门。
听外面的动静，来的人还不少，照面都没打就撞门，谁知道开门放进来会怎么样。
一人忙不迭朝江绥心的屋子跑去，这时院墙外扔进来数块石头，砸中好几个幸运儿，几人龇牙咧嘴抱头鼠窜，不敢靠近大门。
“敢做不敢当，开门！还钱！”
“不还钱就砸了你这江府！”
大门剧烈晃动起来，咚咚咚的砸门声如天雷劈下，家仆们脸色煞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破门终究比江绥心先一步到来，不堪重负的门闩咔嚓断裂，举着榔头铁锹的人群顷刻涌入院落，气势汹汹似要荡平这座宅子。
为首的两人一女一男，男的看出院子里几个鹌鹑不管事，手中锄头往地上一跺，嚷道：“把你们家主叫出来！”
话音刚落，一道姗姗来迟的苍老声音越至前方：“是谁来闹事！”
下人自动退至两边，辟开道路，一位形销骨立的老人被搀扶着走出。老人气色极差，即便有人扶着，走路时身子也左右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跌倒。
那张泛着青灰的脸不悦扫视众人，江绥心眼神扫来，方才气焰嚣张的群众竟莫名安静了一瞬。
原因无他，老人此刻的模样太像一只阴气森森的鬼。
但在争取利益面前，鬼又有何可怕，何况自己身旁还站着这么多人，为首女人上前一步：“江绥心，你仗着感染赚了多少黑心钱，自己心里有数吧？”
“今天大伙来不为其他，你把我们的钱都吐出来，这事就算揭过。”
剩下的人纷纷跟着附和，退钱的声音渐起，又在拐杖抢地的一瞬平息。
“你们的钱？”江绥心的气势丝毫不输人群，“你们一个二个穷酸气都熏到我了，一群穷鬼有狗屁钱买我的药，掏得出来一两银子吗？打着好听的名头装疯卖傻，以为能唬住我？”
此话一出部分人迅速变了脸色，那粗布麻衣的女人更是露出心虚的神情。
老人昏花的眼在这一刻比鹰眼还尖，见她心虚，语气更笃：“穷鬼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你们有几个人在我药铺花过钱？一群乌合之众有脸乞讨到我这里！”
“你——”
女人气急，身旁的男子却拦住她，开门见山道：“别扯东扯西了，不知有多少难兄难弟难姐难妹受你坑害，今天你不退钱，就休怪我们来硬的！”
“哈哈哈哈好一个难兄难弟难姐难妹，”如同听到什么惊天笑话，江绥心放声大笑，“你们怕是连难兄难弟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八竿子打不着的穷鬼为了要饭，都可以报团互称兄弟姐妹了。”
连日来无处发泄的怨气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江绥心说话和语气都捡最恶心人的用，大有舌战群儒的架势。
舌战一触即发，讨钱群众不分青红皂白把江家全骂了一通，惹得江府家仆也不得不加入到对骂的行列，很快口水战争演变成推搡，众人吵得面红耳赤。
“跟强盗废话什么，直接冲进去抢！”
混乱中有人大喊一声，无头苍蝇一样的人群像是找到了美妙的粪便，一边吼一边冲向大堂，江绥心被人撞倒在地，拍着地板不停臭骂。
“不准抢！你们这群畜生！都不准抢！”
众人哪会听她的话，抡起锄头铁锹就是干，赤手空拳的下人拦不住他们手里的家伙什，屋里乒铃乓啷直响，柜子被撬开，花瓶被打碎，镶嵌在屏风上的珠石宝玉被抠下来……
每一样看上去值钱的东西都成了他们□□的理由——江绥心为了发财，一定干过更多丧尽天良的事，不然哪来那么多钱，屋子里又哪来这些宝贝？
这些来源不正当的好货都该充缴，她的罪孽必须由他们来洗刷。
局面乱到了顶点，无人发现不远处闻声而来的两人，姜审礼与山风眠赶来时，人群伤的伤抢的抢，有人在打架有人在怒骂，那叫一个群魔乱舞。
山风眠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总不能放任事况发酵，他正要前去阻止，姜审礼伸手将他拉住。
“出门往东直走到一品阁，在丁字路口左转，过了集市就能看到城主府，你和他们说江府有人聚众闹事，多人受伤，速派人来处理。”
说完姜审礼将他一推：“速去速回。”
山风眠点头，也不走大门了，直接纵身一跃，翻过墙头跳了出去。
姜审礼看着乱成一锅粥的江府，神情若有所思，走向摔在地上站不起身的老人。
白衣娉婷的少女信步其中，却没人挡她的路，以至她的步伐堪称悠闲。
江绥心还在输出，嘴上不饶人，手里也不停在捡石头砸人，一双手悄无声息伸到她腋下，轻而易举把人提起。
“江家主，这里不安全，我带你回避吧。”
早就气昏了头的江绥心根本没听到有人走近，转头一看，俊美无俦的熟悉面容近在咫尺。
薄唇微扬，笑意如故。
老人高扬的手顿在半空。
跟她一起大街小巷见客户、帮她赚到第一笔钱、拒绝只给富人送药不给穷人送药、抢走叶夫人那笔生意，如此种种，姜审礼永远是这样淡淡笑着。
平静、温和、漠不关心。
“是你……”江绥心忽然向后跌退两步，呼吸加重，死死盯着她，目光像是要把人戳穿。
姜审礼小幅度歪头：“什么？”
没有等来回答，迎面而来的是江绥心拼尽全力挥向她的手臂，尖锐石块在冷的日光下泛出白晕，宛若一片森寒的利刃。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所有的憎恨愤怒崩塌倒下，滚向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少女——
早就策划好了吧？早就知道我掉钱眼里了吧？这都是因为你。
我这么惨，你却置身事外，用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漠嘲笑我。
石刃在瞳孔中极速放大，可即使到这种时候，那双眼睛也如冰封的平湖，寂寥无波。
一声闷响，姜审礼往后一撤似要后退，最后却稳住了身形，只是低下头，抬手捂住额角。
深红的液体从额掌相贴处流下，划过雪色肌肤，至眼尾，沿着睫羽滴落。
世界好似静止了一瞬，所有声音全部消弭，感官被面前的人占满。
姜审礼放下手，抬头看来，血液不再顺眼睫滴下，转而自眼尾淌过脸颊，玉面被血线分割，红与白的交映呈现出一种绮丽又妖异的慑人感。
她不再笑，但也不曾出现生气的征兆，无悲无喜的脸淌着血泪，血液渗进右眼眶，将黑白分明的眼睛染成红色。
一半破损一半无瑕的脸静静凝视。
嘴唇张合，齿舌相碰，姜审礼说了一句话。
江绥心的魂魄猛然归位，她看向自己颤抖不已的左手，石头上一汪溅开的血迹告诉她刚才她做了什么。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无所谓了，不是你，我的生意不会黄，也不会有人来砸我的屋子抢我的钱，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吗！”
破罐子破摔地说完这段话，她再次举起石头泄愤砸来，姜审礼依然没动，这次却没被打到。
一人飞奔过来插进二人中间，抓住江绥心手臂，毫不留情将人一甩。
“老东西你疯了！”
气急败坏的厉呵和急促的呼吸拧在一起，姜审礼眨了眨不太舒服的右眼，半红半正常的视野里多出一道背影。
江绥心被大力掀翻，看清来人，惊诧道：“江丑牛！怎么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