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锦郁看着他,眼泪大颗蓄积眼眶,重重砸落在苗强的手上,滚烫得让人想缩手。
“乖,听话,先起来。”
“爸爸,你是卖了一颗肾,换我的前途?”
苗强抚摸她的头,百感交集,平日能说会道的他,在此刻哑然无声。他该怎么解释,才能显得没有女儿所想的可怖。
未成年的世界,道德界限分明,黑白分明,天堂的另一端,只是地狱。她的眼里,这是天大的事。
她不能理解成年世界的复杂,所有事可以举重若轻,轻描淡写,粉饰太平。那些被标为贬义词和褒义词的词汇,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利益权衡,择其优而选之,才叫正确的人生。
2011年,有则新闻说,一个高中少年为了买昂贵的苹果手机,和黑中介交易卖肾。所以‘卖肾买苹果’是每年苹果发布会时,被热议的玩笑话。
宋岭乐他们,也经常会开玩笑,“新款?我看看,你肾还在不在。”
“两个肾,买两个!真好!”
苗锦郁每次听,都是写题时跟着笑。如今再回想,她每一次的笑,都显得很讽刺,虚假。
周末,梁司聿家司机要送他去学校,他发信息问她,【你回学校了吗,要不要带你一程?】
直到他出发,没有等到回复。而那个晚上,听宋岭乐说,她没有回来。苗锦郁不是已读不回,没礼貌的人。梁司聿问宋岭乐原因,他担心是不是遇事了。
宋岭乐:“她说想明天早上再回,没说原因。”
梁司聿讥讽:“真有意思。”说完,转身回对门。
“什么?”
苗锦郁没回租房地,早上直接到教室。宋岭乐迟到,被罚站一个早读。下课回座位,嘟囔:“你不在,都没有叫我起床。”
苗锦郁面无表情,嗯了声,没后话。宋岭乐迟钝,好几个来回对话,她都单音回复,宋岭乐趴桌上问:“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
“大姨妈来了?”
“没有。”
“那你怎么了嘛?”
“没怎么。”
宋岭乐问不出来,上课铃阻拦她的追问,写小纸条给她。【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苗锦郁要听课,快速回复:【下课说。】
宋岭乐忐忑等到下课,大课间,她找借口请假,拉着苗锦郁去到钢琴教室。
宋岭乐问:“到底怎么了,如果不是我的问题,那和你爸爸闹矛盾了?”回趟家再来就这般,她更觉得和老苗有关。
“嗯。”是,也不是。
宋岭乐追问:“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苗锦郁答非所问:“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宋岭乐茫然与她对视,却被她持续尖锐的目光刺透,迟钝地察觉到她的别有深意。逃避她的目光,假装听不懂。
苗锦郁是这件事的中心人物,却是最后知情者。所有人都瞒着她,越瞒着,越显得她像个傻子,像个笑话。“我爸给了梁司聿的爸爸一颗肾。”
宋岭乐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你、都知道了?”
“嗯。”她短促从喉间生涩发出音节,竭力稳住情绪,难以言喻的情绪附在紧绷的琴弦上,被拨动,止不住的颤。
宋岭乐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她的反应来说,她还是不要随意开口更好。
苗锦郁的双眼通红,紧攥拳,不让泪流下。
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流泪,不想被人看到脆弱。讨厌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被室友排挤,针锋相对,她没哭。努力付诸东流,倾盆大雨猝不及防只淋她,她没哭。
这一刻,她也不想。
苗锦郁站在风口,只是看了一眼窗户,微风突然成小刀,划向泪腺。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苗锦郁转身,用衣袖挡脸。
苗锦郁的眼睛,泛着红,像海蝴蝶,海中精灵。她的泪,大颗,饱满,悬落,是海中精灵坠入黑暗。宋岭乐第一次看她哭,无措道歉。
苗锦郁暴风落泪,还能理智回话:“对不起什么,又不是你错。”
那是谁错?是她的爸爸错了吗?还是需要换肾,并有幸得到完美匹配的梁司聿的爸爸错了?又或者是她的错?
这何曾是判断题?
苗锦郁说不出来占据上风的情绪,是由什么组建。即便她的作文能拿满分,即便她对自我认知很清晰。
宋岭乐转到她面前,哽咽说:“老苗是个好人,好爸爸,是梁家的恩人。”
“如果不是他,梁司聿就没有爸爸了。姑父等了一年才等到老苗,是他救了姑父,他是个好人。那个时候,我去看他,他张口闭口都是我家苗锦郁聪明,懂事,洗脚都在学习,才初三就又学了新菜……”
那时候,宋岭乐就对他口中的小苗充满好奇。她看过照片,是初一苗锦郁的入学照。后来听说苗锦郁和自己是同桌,她就很希望,很希望能和人坐同桌,是最快认识对方的捷径。
宋岭乐说:“最开始,他爸爸说要给老苗一百万,老苗拒绝了。后来,他们知道你学习好,可在欠发达地区,教育资源不足的地方,怎么努力都有局限性。所以他爸爸主动说要不要把你接来读书。”
宋岭乐是听妈妈说的,没添油加醋,和苗强所说倒差不差。苗锦郁不质疑,可在她心里,还是被定义为一场恶意交易。
她好后悔答应来这边,人就应该安分待在归属地,而不是奢望环境可以逆天改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了要付出加倍代价。
她想回去,回属于她的地方。
她的话,宋岭乐听得一知半解,一味挽留她。“我们才成为好朋友,你不要走。”
“回去干什么,不行,不准走!”
两个半大的姑娘抱头痛哭。
是这么一发泄,苗锦郁的情绪好多了。宋岭乐以为这事过去了,一如既往的做任何事。中午吃饭,喊她,苗锦郁说题没做完。第二天,说单词没背,第三天,说早餐吃太饱。第四天,说不饿。
宋岭乐察觉了,问她:“你在躲梁司聿吗?”
她不承认,目光真切:“没有。”
“如果你要是讨厌他,以后我们自己吃。”
苗锦郁仔细思考“讨厌”二字,“没有讨厌,只是……”她该怎么面对这个少年?以前她只是单纯仰望,现在却连头都抬不起。
宋岭乐也没再追问,只说先暂缓,反正她也不想和盛临说话。
少年们听说两个女生要另起炉灶,以学习小分队进食,盛临:“以后吃饭终于清静了。”梁司聿没反应,他早上没吃早餐,埋头干饭。
程久桉嘴里嚼着,看李舒润:“不会是宋岭乐喜欢上哪个了吧?她爱学习?还小组?图书馆?怎么看都不对劲。”
李舒润是他们当中女生朋友最多的,感情经验最丰富的。好多心里话,宋岭乐更愿意和他说。李舒润让他复述那天晚上的两人。
程久桉回忆那天晚上看到的男生长相,也还好,一个带大框眼镜的书呆男,另一个长得不错,但比他还黑。
李舒润摇头,他觉得宋岭乐的眼光不至于,但种种反常迹象只能朝这个方向推。“我去打探打探。”
程久桉说:“我同桌的个性签名叫什么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我觉得宋岭乐肯定和人家日久生情。可以,女儿出息了,开始瞒着老父亲早恋了。”
盛临:“鸡腿堵不住你的嘴?”说时,他伸筷子去夹。
程久桉双手护着:“来人,护驾!护驾!”
盛临:“梁司聿,下午和他们班打,别留面子,按地上摩擦!”
梁司聿看两人一眼,比个ok手势。
下午小组积分赛,是他们两个班对上。程久桉的班级里打篮球的不多,要么弱不禁风,要么全然不会,原本有他顶着,他骨折修养期,只能做后勤。
程久桉吐槽是老弱病残组,会被暴虐,求梁司聿留点面子。
梁司聿想起什么,问程久桉:“宋岭乐去吗?”
宋岭乐天生热衷热闹,乐于看到两个朋友对立阵营。
程久桉没看到她,摇头说不知道。梁司聿:“你相机是不是在她那儿。”
程久桉一拍脑门,可以叫她拍照,球场帅气风姿不按快门,多可惜!就算他是后勤,也是场外最帅流川枫。
从食堂出来后,他给宋岭乐打电话,没打通。又给苗锦郁打过去,苗锦郁接了,程久桉邀请她下午看篮球赛,天花乱坠的吹,是古今中外难得一遇的强强联合。“下午肯定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给我加油来的,你确定不来吗?”
苗锦郁:“我的试卷没写完,抱歉啊。”
“来嘛,试卷什么时候写不了,看我锤爆梁司聿的机会很难得,我给你们留最佳观赏席。”
“你的腿、能打篮球了吗?”
“不能,但不重要,重要的是苗苗,你真的不来看我吗?看来是朋友没到位。”
“那......这样吧,如果一会儿我作业写完了就去,可以吗?”
程久桉爽快应好,再提正事,要她提醒宋岭乐把相机带上。
宋岭乐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问她:“真要去?梁司聿也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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