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身世迷雾·福田已种

夜色重重地压在报恩寺偏僻的后山小院。

“吱呀——”一声,木门被极轻地推开。慧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屋内,冯氏蜷在榻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九襄的突然失踪,让她自责到无法原谅自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后悔在心口噬咬。

她不停地楠喃自语:

“师…师兄……我怎么会……怎么会又让她……”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慧明缓缓在榻边坐下,他的手迟疑着轻轻覆上了冯氏紧攥着被角的手背上。

突然的亲近让冯氏身体一僵,一股更深的、带着自我唾弃的绝望涌了上来:“一次两次,每一次,都将我的魂魄生生撕去一半,正因如此,我才更应该千百倍地小心,应该将孩儿时时刻刻拴在眼前才对!可是……可是……我竟然松懈了!

是因为住持的认可?是因为“九转菩萨”那至高无上的名号?是因为看着女儿日益被全寺上下如珠如宝地捧着,听着香客们狂热的崇拜?她竟然天真地以为,从此便是坦途,再无人敢伤害她的心头肉。

“发生这种事,不能怪你……静慈…”慧明低声安慰她,“静慈”两字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不,是我业障深重,贪恋尘缘,才会连累孩儿…这分明是菩萨降下的惩戒……”话语哽咽在喉咙里,化作更剧烈的颤抖。

泪眼朦胧中,冯氏撞进慧明那双眸子,那里有她熟悉的属于“慧明师兄”的慈悲与担当,但此刻,更汹涌的,是一种她不敢深入的渴望——男人对女人的守护。

这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模糊了身份的界限,烫得她心口发疼。

“师兄……”冯氏泣不成声,所有恐惧、委屈和那份深埋心底的依赖,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出来。她没有挣脱他的手,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指尖微微回扣,汲取着手间传来的温暖和力量。

“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分毫。”这话语中的回护之意,早已超出了监院对寺中人的责任,“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睡醒,小九就回来了。”

慧明感受着手背上那细微的回应,眸光深处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为一抹更深的痛楚和无奈。

“不,我要去找她!”冯氏甩开慧明的手跳下床,冲进茫茫的夜色中,慧明立刻追了出去……

“小菩萨”失踪的消息在寺院彻底炸开。

住持慧能于佛塔深闭关隘,对此滔天风波浑然不知,他不在,寺中便缺了那根定海神针,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无主的惶然。

慧明排除了所有可能的人:静安还在禁闭中,慧仁最近安分守已。他又动用了寺院的力量,搜寻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可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力感,如同这破晓前最浓重的黑暗,将他死死缠绕。他负在身后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若小九真有闪失,他如何向静慈交代?又如何面对自己的本心?

当报恩寺乱作一团时,“小菩萨”竟自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当时慧明与冯氏已经在山门口守候了一彻夜。

“回来了!小菩萨回来了——!”

一声狂喜的呼喊,如同撕裂乌云的阳光,猛地在山门前方炸响!众僧齐诵佛号,声浪如潮。

下一刻,报恩寺的僧众看到了难忘的一幕:

晨光熹微中,一群村民正激动地向寺院走来。在他们中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小身影,不是九襄又是谁!她不仅自己安然归来,小手还牵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

“我的儿——!”冯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冲过去将九襄搂进怀里。

慧明一个箭步上前,先确认九襄确实无恙,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男孩身上,柔声问:“小九,这位小檀越是……?”

九襄抬起清澈的眼眸,清晰的奶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师父,他也是被坏人抓走的小孩。我带他一起回来。”

旁边的那群村民,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描述起那夜小九襄勇敢地背着男孩逃离人贩子的情景,仿佛他们亲眼所见。

“阿弥陀佛!菩萨显灵!真是菩萨显灵啊!”

“不止是自己脱难,更是于险境中慈悲救度他人……这,这岂是普通孩童所能为?”

“逢凶化吉,救苦救难……这分明是菩萨行径!”

惊叹、狂喜、充满敬畏的声音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九转菩萨”的神圣光环,已毋庸置疑。属于冯宝莲那个灵魂的自豪本能地升起,然而片刻后,宝莲便被一股奇特的意识流席卷。

(宝莲OS:这些掌声与敬畏……如此震耳,却是为了谁?是为我而来吗?不,我只是一个借宿者,所有的喝彩,都属于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那个逐日澎湃的“本我”——九襄。)

(宝莲OS:那个在危机关头,未经任何利弊权衡,仅凭一股纯粹本能背起男孩狂奔的,并非我的意识。是来自“本我”的原始冲动,一般人的“本我”是以自我为核心的本能**,而九襄的“本我”竟是以他人为核心的救人,这天赋莫非来自菩萨?)

这一刻,灵魂冯宝莲作为后天形成的“自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她像一个携带着技能的闯入者,占据着这具名为“九襄”的身躯。她这个“自我”一直负责思考、谋划、适应现实,试图掌控一切。然而,紧要关头,真正驱动这具身体行动的,却是那个更接近生命本源的“九襄”的原初灵魂。

“站”在荣耀的中央,宝莲这个灵魂却迷失在意识的浓雾中,找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清自己的脸。

“怎么可能……她如何能做到……”而在沸腾人群之外的慧仁,信念也在崩塌。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被众人高高托起的小身影上。

自那日被“菩萨”当头棒喝,他如今安分守已,再不敢有半分逾矩,可那股权力的心魔却如未燃尽的业火,在灰烬下明明灭灭。今日他本抱着看戏的心态而来,却依旧是冷水浇头,他对九襄的执念开始瓦解。

待众人激动的心情平复,冯氏将九襄和男孩带回屋内,细细擦去他们脸上的尘土。

慧明跟着进来,他撩起僧袍下摆,蹲下身,目光与坐在榻上的九襄平视,语气温和地询问事情的经过,他坚信智慧超群的九襄一定知道是什么人在害她。

“九襄,你仔细告诉师父,你是被什么人带出寺的,又是如何找到机会逃脱的?”

九襄捧着温热的水碗,小口啜饮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了眸中闪烁的思绪。她当然知道那两贼人与静安师太的关系,若顺着这条线索,定然可以报官捉住那两贼人。

(宝莲OS:告诉慧明贼人是静安的弟弟、侄子?哎,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想那静安的一生也是个可怜的‘扶弟魔’,如今她已在禁足,已收到惩戒,就莫要再惹事端吧。)

心念电转间,九襄已有了决断。

“我那天回来……太累了睡着了,”她语速缓慢,像是在努力回忆,“醒来就在一个黑屋子了。有两个贼人……他们说话好大声,我听见他们说,要坐船,把我卖给一个老员外……”

她刻意略过了所有可能指向静安师太的细节,只描述了被囚禁和听到的对话。然后,她将重点放在了自救以及救人上。

“……我听见隔壁有男孩在哭。我就从窗户爬出去,找到他,然后我们一起逃了出去……听见后面贼人追的紧,我不敢回头,也未看清楚贼人的模样,只听见前方有狗叫声,便往那个院落奔去……那里的伯伯救了我们……”

她的叙述条理清晰,但关键处又带着孩童的跳跃和模糊。

慧明眉头微蹙。他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拍花子的”、“走水路”、“卖给老员外”,这确实是专业人贩子的路数。九襄能带着另一个孩子逃脱,固然有她自身的机敏,也着实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运气,或者说……“神异”。

他深深看了九襄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目光转而落在一旁安静下来的男孩身上。

那男孩虽然衣衫脏污破损,布料却显华贵,面容憔悴,皮肤却白皙,尤其那双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绝非寻常农家孩子。他一直安静地在听九襄讲述过程,此刻见慧明看他,便下意识地挺直了小小的背脊,自然而然流露出良好家教的仪态。

“小檀越,”慧明语气更加温和,“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为何会落入那些恶人之手?”

男孩看了看九襄,又看向慧明,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回法师,我姓苏,名文瑾。家在江南金陵。随祖母来进香祈福,在人潮中与家人走散,后被人捂了口鼻,强行掳走,绝境之中,万幸得遇‘小菩萨’相救。此恩此德,文瑾与苏家,没齿难忘。”

他言语清晰,提到“金陵苏家”时,已让慧明心中一动。

“金陵苏家?”慧明沉吟道,目光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可是……执掌江南漕运,有‘天下粮仓’之称的那个苏家?”

苏文瑾点了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祖母此番带我前来礼佛,却不想发生这样的事……祖母找不到我,定要急坏了。求法师,派人速去丽河县碧云客栈告知我家祖母,文瑾在此,安然无恙。”

(宝莲OS:天下粮仓!这可不是普通的富,这是握住了国之命脉的巨富!救了他们家嫡孙,这分量够重!)

慧明心中明白,苏家不仅是富商,更是常年供养佛寺的大檀越,其嫡孙在报恩寺地界被掳,又被九襄救回,这其中的因果缘法,当真微妙。他立刻起身,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苏小公子放心,贫僧即刻遣快马持寺中名帖前往报信。你且安心在此休养,令祖堂得知你平安,定会欣喜万分。”

(宝莲OS:哦my god,还是寺院的长期饭票,报恩寺差点丢了金饭碗,幸亏将他救回来了!)

在苏家派来的管事和仆妇赶到前,两个孩子有了独处的片刻。

苏文瑾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衣裳,衬得他小脸如玉。

“九妹妹,”男孩双手捧着一枚被红绳穿起的白玉平安扣,递到九襄面前,“这个送给你。”

他微微仰起头,眼中是孩童独有的郑重:“祖母说,这是在佛前供奉过的‘平安扣’,能护佑她最珍视的人平安顺遂。你救了我,便是救了祖母的半条性命,我理当以最珍贵的心意相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脑海中仔细搜寻大人教导过的话语,最终还是选择了属于自己的表达:

“你收好它。往后……往后你若随师父云游化缘,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见招牌上带着‘苏’字的米行,你便进去。他们见到这枚玉扣,定会倾力相助的!”

(宝莲OS:啧,小粮仓还挺上道!这哪里是平安扣,这分明是VIP长期饭票啊!小朋友,你很有老总的气魄!)

九襄看着男孩递过来的这枚羊脂白玉扣,温润异常,内里竟天然蕴着一道云水相交的暗纹,仿佛缩略的万里漕运图,忍不住感叹:“真是美玉啊!”

她没有接那块玉,却转身从她藏“宝贝”的小角落里,取出了那个贝叶与铜钵制成的,略显粗糙的扩音器,拂了拂上面的灰尘,然后递给苏文瑾。

“这个,给你。”她将扩音器递过去,小脸上漾开一抹混合着羞涩与“制造者”独有的骄傲,“我做的。你对着小口说话,声音就会变得好大,像……像打雷一样威风!”

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场景,“等你以后当了管好多好多米铺的大老板,就用这个喊话。那么大的粮仓,那么长的船队,站在门口一喊,每个角落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神气啦!”

(宝莲OS:这可是我的初代发明,限量珍藏版。小粮仓,送你够意思吧!)

苏文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奇特的物件。他接过扩音器,学着九襄之前示范的样子,好奇地凑到小口上,轻轻“喂”了一声,被瓮声瓮气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奇又珍视的表情。

他将玉扣塞进九襄手里,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我用它喊话!九妹妹,你也要记得我的话,平平安安的!”

第二天清晨,山门处。

马车已然备好,苏家的管事恭立一旁。苏文瑾被仆妇抱上车,他一只手扶着窗,一只手紧紧抓着那个贝叶扩音器,回头望向被冯氏牵着的九襄,利用扩音器大喊:

“九妹妹,你要好好的!我们、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那告别声瞬间被贝叶扩音器放大,在山谷间带起了嗡鸣的回音。

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九襄握紧手中温润的平安扣,又想象了一下长大后的苏文瑾拿着那简陋扩音器发话的样子,不由得莞尔。

(宝莲OS:一段缘告一段落,但由一件独特的信物所链接的故事,谁又知道会不会更精彩呢?再见了,小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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