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落入耳朵,孟佰心里条件反射般咯噔一声。
两扇落地台扇呜呜作响,比齐小满的声音更先从记忆里脱颖而出的,是那于他而言如同洪水猛兽的三个字。
孟佰手放在大腿上,不自觉攥紧裤子布料:“他说是因为我工作做得比较细致,加上不爱说话,能替他保密。”
“但实际上药厂那么多人,光是你们车间符合这个条件的就不只你一个吧。”
他当初能想到的问题,对面几个领导不可能想不到。
“是不止我一个。”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呢?你一再拒绝都没用?”
孟佰目光垂落在地上,犹疑片刻,开口道:“我也不太清楚。”
几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没有揪着一个问题刨根问底,他答不出,于是就换了方向。
“你跟齐小满在此之前关系如何?”
孟佰说:“我们之前没什么交情,只是彼此知道名字,话都没说过——他是突然找上我的。”
“他的行为很奇怪。”右边那位一直默然不语的男领导卒然开口,“不符合正常逻辑。”
“的确,”女领导回应道,“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她看向孟佰:“齐小满真的没有说过其他一定要找你的原因?”
孟佰继续摇头:“没有。”
他不敢跟跟他们对上视线,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三双被黑色长裤遮盖住的腿。
“如果有什么相关信息一定要如实告知我们,”右边那个男领导声音低沉,不怒自威,“自作聪明地隐瞒对你没有好处。”
孟佰闻言慢慢抬起头,定定看着他,那人的眼睛幽深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也无法判断对方判断出了多少东西。
他手脚温度褪去,却莫名焦躁,像一具表面冰凉内里滚烫的躯壳。
孟佰张了下唇,重复道:“没有。”
两个字砸在地上,砸出一片寂静,三个领导之间都没有再眼神交流,各自看着手里的文件,拿笔簌簌写着什么。
孟佰食指关节一侧,被自己掐出一道深红。
女领导稍一抬眼,视线定在他的手上。他下意识松了手上的劲,让手指蜷曲的弧度尽量自然。
“你在害怕什么?”那道锋利的视线上移,停在他的眼睛上。
“我……”孟佰眼角猛地一跳,“我有点紧张。”
“正常情况下紧张不是你这个反应。”女领导语气不算重,但字字掷地有声,“你就是在害怕——你害怕什么?”
孟佰被那双眼睛看得如芒在背,仿佛自己贫瘠的人生经历,在这样的目光下全都暴露无遗,所有隐秘而不齿的想法全都被洞穿彻底。
他后背浮起一层薄汗,大脑在高压下极速运转起来。
这几位领导绝对不是药厂的人,甚至可能是受过训练的讯问专家。一个小小的国企员工涉嫌违规,真的值得这样的人来调查吗?
孟佰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他们的目的不是自己,甚至可能不是齐小满。
“我害怕……”他的呼吸渐渐稳定下来,“害怕不小心说错话,丢掉工作……”
“只要你实话实说,没做过的事就不会扣在你头上,你的工作也不会受影响。”
女领导收回视线,将手中文件翻了一页。
她左边那位男领导又道:“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孟佰说了个县城的名字,“我家在它下辖的一个小村子里。”
“来这儿多久了?”
“在省城念的大学,到现在差不多七年。”
他们又问了些关于工作上的问题,离开那个话题后,孟佰整个人平静下来,每个问题都能对答如流。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办公室光线也比他进来时暗了几分。
被审犯人一样不间断地盘问这么久,孟佰身心俱疲,比工作一整天还要累。
三位领导终于相互确认没有了别的问题,对他说:“近一个月暂时不要离开省城,如果想起来更多细节请及时联系我们。谢谢配合。”
孟佰起身朝他们鞠了一躬,拖着疲软的双腿,拉开门走出办公室。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横竖钱主任说了放他半天假,他不打算再回车间。迟疑片刻后,往仓库的方向走了。
耳根子终于安静,但他心里却迟迟静不下来,满脑子都是方才在办公室里被问到的问题。
他们问得太多,几乎将他所有能被人知道的东西都问了一遍,仿佛将他整个人当成了实验室里的样本,扒干净翻来覆去地研究,以至于他到最后都开始自己一开始的猜测是错的。
从综合科往仓库走,先看见的是仓库后门,后门一般都是锁着的,孟佰走到附近,还没往正门绕,就看见后门旁边站着一个人,弯腰驼背地背着光,两只手都挤到耳朵一侧,看样子是在打电话。
还是不太能见人的电话。
他看了一眼那人穿的衣裳,认出这就是霸凌季平生的那群人其中一个。
孟佰放轻脚步,鬼使神差地走到后墙拐角,站在那里不动了。
那人一直捂着手机不说话,过一会儿拿下来按一通又举到耳边,似乎是接连几次都没打通,低声骂了一句。
“狗日的小鳖孙敢骗老子!”
孟佰背倚着墙,只能听见他说话,看不见他的人。听声音大概是踹了下墙,怒气不小。
他默不作声地听了半天,只听了一耳朵腌臢不堪的脏话,看时间差不多快下班了,孟佰皱了皱眉,抬脚往正门走。
一转弯,视野里猝然闯进一个人。
他一愣,抬头。
季平生怀里抱着个纸箱,眼里半惊半喜:“你咋来这了?”
他逆光站着,发稍末端挑起金光,两人的影子在孟佰身后重叠。
孟佰敛起目光:“下班早,就过来这边等你。”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把这箱东西放那边去。”季平生指了个方向。
孟佰点点头,看他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衣角上蹭的灰尘还没掸干净。
季平生的身影刚刚消失在仓库转角,下一秒,转角处走出来另一个人——就是躲在后门打电话的那位。
孟佰一怔。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脸上表情极其难看,往脚边啐了一口,不知是不是故意。
孟佰眉头紧蹙,没有理会。
季平生很快放完东西,小跑着过来。他脸上扬着笑,看上去心情不错:“咱们走吧!”
孟佰想想这一天碰见的事儿,没一件能让他心情好得起来。他没说话,只点了下头,跟季平生一起朝厂区门口走。
“赵主任处理了吗?”
季平生笑了笑,一五一十汇报:“处理了。两个被辞了,三个扣了两个月工钱,其中一个也主动离职了。”
孟佰轻轻叹了口气,理论上这个解决方法已经很不错了,但他还是觉得不够解气。
“谢谢你。”季平生突然道。
“谢我什么?处理他们的又不是我。”孟佰淡淡道,“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季平生抬手搓了搓后颈:“我也不知道,他们一开始真的只是开开玩笑,不知道怎么慢慢就变成这样了。”
“他们看你傻。”孟佰小声咕哝。
“啥?”季平生没听清。
孟佰又说一遍,提高了音量:“他们看你傻。”
季平生的表情僵了僵,倏尔笑了:“傻就傻呗,傻人有傻福。”
看他这苦中作乐的样子,孟佰无言以对,迎面一阵风吹过,终于也噗嗤笑了出来。
一个福至心灵的玩笑,就这么稀松平常地消散在风里,连带着白日里半算不苦的沉默,一并被吹到了还没露头的月亮上。
“你脖子上那伤还疼么?”
“早不疼了,本来就没啥事儿,就皮外伤。”
两人洗了澡,收拾收拾准备睡了,忽听到有人敲门。
季平生看了一眼孟佰,主动过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后,着实意外了一把。
“老魏……”
“谁?”
孟佰在屋里问了一声,见季平生站在门口没反应,也走了过来。往外一看,他立刻认出来人——就是下班时在仓库后门打电话的那个人。
“你来干嘛?”季平生先开了口,语气不快。
老魏站在门外,半耷拉着脑袋,两只手在身侧不停地搓着衣角,迟迟没有说话。
饶是孟佰再客气讲礼貌,对着人也撑不起什么好脸色,他握住门把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关门了。”
说完他又等了几秒,对方仍没有反应,他便准备关门,与此同时老魏抬起了头:“等等!”
孟佰停下动作,和季平生一起看着他。
老魏上下嘴唇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极其艰难地分开,吐出来一句话:“对不起。”
这话是说给季平生的,但季平生没应。
老魏又道:“是我过分了,不该那样对你,我给你道歉。你能不能……能不能跟主任说说,叫他不要辞我的职?”
季平生沉默片刻,正欲开口,孟佰蓦地出声:“他脖子上的伤都还没好,今天又被几百斤的药材压身上,骨头还不知道有没有事,你轻飘飘一句道歉就想盖过去?”
老魏缓缓抬起头,瞄了他们一眼:“我……给你点钱行吗?”
他摸了把额头上的汗:“我对不起你,这事儿是我办得不是人,但我真的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我养呐……”
“我不要钱。”季平生道,“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带这个头?”
孟佰猛地转头看他,他原本只知道这群人欺负季平生,就是无端的恶意,原来竟还有人带头。
“我……”
啪——
老魏支支吾吾一阵儿,突然毫无征兆地抬手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一声脆响,把两人都惊了一跳。
“我猪狗不如,我见钱眼开。”老魏骂起自己丝毫不嘴软,“……是有人给我钱,叫我领着其他人整你,叫你在药厂干不下去。他给得太多了,我……”
孟佰眼睛登时睁大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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