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孟佰沉声追问,再没了平日里温和好说话的样子。
老魏站在走廊上,五官皱巴巴挤作一团,一脸为难地摊手:“我真不知道他叫啥,他也没跟我说啊……”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冲两人一晃:“就给了个手机号,说要是因为这个被辞了或者扣钱了叫我去找他,结果那哔崽子现在根本不接电话……”
孟佰握在门把手上的手不禁攥得更紧,即便不知道名字,经这一番复述,他也想不到还能有别的什么人了。
“那个人——给你钱的那个人,”他闭了闭眼,“是不是瘦长脸,单眼皮,说话时会扬着下巴,手腕上还戴了块金表?”
老魏听他的描述回想一阵,眼前霍然亮起来,猛一拍手,顿时也忘了窘迫:“对!就是你说的这样!”
孟佰深吸一口气,下意识转头,与此同时季平生也看过来,两人对上视线,霎时心下了然——
——是齐小满。
季平生压着呼吸,盯向门外的人:“他还说什么了没?”
“没……没说啥了。”话又回到正题,老魏登时没了刚才的底气,“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要叫你呆不下去,只要你离开药厂,他说……钱管够。”
孟佰和季平生一起陷入沉默,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老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问的我都说了,那跟赵主任求情这事儿……”
孟佰没开口,侧目看向季平生,那意思是看他的想法。
季平生搭在门框上的手放了下来:“我明天去说,但结果怎么样我做不了主。”
“好好好……”老魏连声应下,似乎又怕他反悔似的,忙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叠钞票,一个劲儿往他手里塞,“这事儿是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再收那种昧良心的钱!”
季平生不想收,却拗不过他,老魏塞完钱立马跑了,季平生捏着十几块钱,无语凝噎地同孟佰对视一眼。
老魏话说的信誓旦旦,但谁都无法保证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他会不会言出必行,毕竟齐小满失联是意料之外的事,要是没有这个意外,他现在是怎样一副嘴脸可想而知。
季平生重新给门落了锁,扭头问孟佰:“齐小满今儿没来药厂?”
“没有。”孟佰摇摇头,没来由地,又想起前几天在百货大楼附近看到的那一幕。
“这人……”季平生张了张嘴,半晌没补上后面那半句评价。
末了,他叹了口气,只说:“睡觉吧。”
铁床架子晃了晃,两人都躺上了床。屋里灯关上了,就连空气中的浮尘都沉入寂静里。
老魏走了以后,两个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心有灵犀一般,默契地没有揪着齐小满为什么要将季平生赶出药厂这件事深究,就好像他们都对背后缘由心知肚明。
有些事是经不起深究的。
那天之后,孟佰没有再见过齐小满,除了钱主任问过那一次,药厂其他人谁都没有在意过齐小满的缺席——他的人缘差到了一定程度,平时不来,反倒少了很多麻烦,有的是人高兴。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半个月过去了,齐小满都没有再出现过,整个人仿佛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悄无声息。
孟佰联想到百货大楼下他跟那个陌生男人的对话,猜测他或许真的被父母强制带去了某个地方。时间推移,他也将这个人渐渐淡忘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以为齐小满再也不会出现时,齐小满却回来了。
那日天气不好,外面飘着小雨,气温跌破了二十度,车间里又潮又闷,开着风扇通风,在里面坐着都得穿长袖。
齐小满风尘仆仆,仿佛逃难一般,大张旗鼓地闯进药厂车间,一个人闯出了兴师动众的气势,将门口安静工作的几人吓了一跳。
他闹出的动静太大,整个车间里的人纷纷注目。孟佰抬头看过去,看见他在朝自己走过来,大步流星、目标明确。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升腾起一种糟糕的预感。
孟佰下意识想躲,但这里没有地方能供他躲,心底的不安随着齐小满的靠近越来越浓烈,直到他一手按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咚——
一声闷响,被头顶风扇吹得张牙舞爪的几页纸被摁死在桌上。
“孟佰,跟我去加拿大吧,我给你钱,你跟我一块去。”
齐小满嗓子是哑的,听着像刚剧烈咳嗽过。
孟佰腾地站起来,椅子受惯性向后滑了几寸,在地上摩擦出声响。
“你又闹什么?”
他皱着眉,直觉对方状态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齐小满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深深地看进他眼里:“我不能在国内呆了,跟我出国,跟我出国行不行?我不会缺你钱的!”
孟佰这才发现他的眼底都是红血丝,似乎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但他现在根本无心关注这些——整个车间,近百号人,数十道如炬的目光,统统聚焦在他的身上,等着看他配合演完这出好戏。
他全身紧绷,怕遭人误解,怕和齐小满扯上太多关系,只想尽快挣脱那只手。
“孟佰!”齐小满察觉到他的抗拒,反而加重力道,“跟我走吧!到了国外你会找到更好的工作,就算不工作也没有关系,我有钱,有很多钱!他们把所有钱都转移到我名下了,我可以养你一辈子!”
“齐小满,你发什么疯!”孟佰压低声音道,“别说了,我根本不想去什么国外!”
齐小满抓着他的那只手微微颤抖,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像处在癫狂的边缘,说不定哪一刻就会做出些出格的举动。
“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我跟你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私下调查你,不该逼着你接私活,不该用你的名义找枪手,不该对你说那些难听的话,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太奇怪了……
太反常了……
这不对。对齐小满那张口不择言的嘴的恐惧,自来水似的在孟佰心里积蓄。
“你别说了……”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变得模糊,“我求你别说了……”
“你在害怕什么?”
齐小满语气轻了几度,他脸上方才那走火入魔一般的表情也收敛了半分,嘴角勾起怪诞的笑,好像理智突然回归,甚至平添一丝怪异的温柔。
“是不是怕我说出什么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你答应我,答应跟我一起走,我就不说了——你答应我,说好,说好我们马上就能走。那里比这里好很多,到了以后你就不用再害怕了,再也不用害怕了——”他轻声细语地咬字,听上去却犹如诅咒,“答应我吧孟佰,答应我吧。”
孟佰看着他,只觉得那张脸刹那间变得极其陌生。
从前他对齐小满只有厌恶,但此时此刻只剩恐惧。恍惚间像看到一个浑身长满眼睛的怪物,将他费尽心思藏起来的沉疴痼疾洞察透彻,随时会让全世界也一并知晓。
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混沌的大脑,让他稍微清醒一点。
“我不去。”他摇头,“我不会离开这里,更不会跟你离开这里。”
这时办公室里的钱主任似乎终于听到外面的动静,开门走出来。
孟佰像吃下了半颗定心丸,他看着齐小满,喉结艰涩地滚动一下:“你冷静一点,不要在这里闹事。”
钱主任一眼看出情况不对劲,开口道:“齐小满!你别随便打扰别人,有什么事来找我说。”
齐小满脸上的笑骤然没了踪影,恍若听不见钱主任的话,不应声也不理会,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孟佰脸上。
“齐小满——”钱主任遭到无视后也起了怒气,风风火火往这边走过来。
“孟佰,你是当我不知道——”齐小满声音压到最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带了些警示意味,“还是当我不敢说?”
孟佰脸上血色尽褪:“你要说什么?”
齐小满冷不丁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答不答应?”
孟佰胸口起伏,茫然地张了下唇:
“我不可能跟你出国的。”
“齐小满,把人家小孟放开!”钱主任喝斥着走过来,扯着齐小满的衣袖,要将他从孟佰的工位上拉出来。
这回齐小满倒真听了他的话,松了手——但只听了一半——任他怎么拉扯,都像根树桩一样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齐小满木着脸凝视孟佰,片晌蓦地笑起来,笑得弯了腰,那笑声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喉咙里碾磨,短促干涩,教人错觉每一声都要咳出血沫来。
孟佰怔愣在原地,听出那笑声不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只叫人揪心。
钱主任也被他吓到,僵持着不敢动了。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仿佛所有人同时屏住呼吸,只留这断断续续的笑声荡在虚空里。
良久,齐小满像是笑够了,猛吸一口气停下,目光依旧没有挪动半寸。
“孟佰。”无边阒寂中,他嘶哑着声音说话,宛然丢进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
“你是同性恋吧。”
轰——
孟佰耳边霍然炸响一道惊雷,他僵硬转过脸,怔忡地凝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好像是幻听,可为什么耳朵好像要被震聋了。一切声音都变得陌生而遥远,像将他装进了一个透明玻璃罩里,与世间万物隔绝开来。
他脸色苍白,只看得见齐小满五官错位的脸上,有张嘴一张一合,旁边钱主任的脸也鬼影重重。
“你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吗?以为自己一天天自恃清高就没人能发现吗?”
“我不是……”孟佰开口否认,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告诉你,季平生被打就是我安排的!你们整天躲在那个小屋子里谁知道都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恶心事!我最恶心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我不是……”
“齐小满,你别说了!”
“你们这种同性恋都该去死——!!!”
“齐小满!!”
“我真的不是……”
“还不敢承认吗?那你知道吕奎为什么要霸凌你吗?当然是因为你看那种恶心的书被他发现了!他和我一样,觉得你很恶心!!”
“齐小满!我叫你闭嘴——哎,小孟!”
孟佰浑身发冷,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在眩晕中一脚踩空,整个人险些仰面栽倒下去,幸好被钱主任眼疾手快地扶住。
不行……
不能反应过大……
反应太大会坐实这个罪名……
他盯着满是虚汗的手心,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听到了周遭四起的窃窃私语,声音太小听不真切,恍恍惚惚像时空错乱,他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夏天的孟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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