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
高考落下帷幕,孟佰收到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现实,将通知书叠起来放进抽屉最深处,开始着手打算和季平生一起南下打工的事。
父亲看着他,坐在家门口抽了一支烟,叫他先歇一个夏天再去想别的事,不用这么着急。
孟佰看出父亲眼里的懊恼和自责,笑着说:“爸,你别想太多,我本来也没想去上大学,能念完高中我已经满足了。”
“小佰,是爹妈对不起你。”孟建国捻着旱烟,脊背已有几分佝偻。
“你别这么说。”孟佰心里沁着酸苦,“你们生我养我,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他笑笑,又道:“别家孩子初中毕业就能挣钱了,我还晚了三年……马上我也能给家里挣钱了。”
十八岁他已经比父亲高半个头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将家庭的重担揽到了自己肩上。
孟建国良久没有说话,孟佰怕聊多了又戳心窝子,赶紧找借口:“季平生叫我出去玩呢,我先走了。”
说完就跑出了家门,看背影分明还是个少年。
老地方,蓝色小花开得正盛,几棵大杨树枝繁叶茂,两个身影相倚在树下,聊着天地,聊着十八岁对未来的畅想。
“小佰,你跟我说实话,不能去上大学,是不是还是有点失望?”
孟佰闭着眼睛吹风:“还好,本来我也没想过,上不上大学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唉——”季平生叹了口气,“我有点后悔了。”
孟佰睁开眼,乐道:“你后悔什么?后悔跟我在一起了?”
“瞎说啥啊!”季平生睨他一眼,“我是后悔没能攒下来钱,不然我就能供你上大学了——省城大学,肯定是个特别好的学校。”
“你可算了吧。”孟佰咧着嘴笑,“就你那挣多少花多少的样子,能攒下来钱就怪了。”
他半眯起眼睛,才发现季平生还挎了个包出来。
“你咋还拿个包?”
季平生嘿嘿一笑:“你终于发现啦?”
他一脸神秘地将手伸进包里:“为了庆祝你毕业,庆祝我们成年,我特地从六伯伯那儿买了两瓶这个!”
孟佰微微睁大眼,看他竟变戏法似地拿出两瓶啤酒!
季平生说:“虽说咱们以前也喝过,但那都是大人们的剩嘴儿,是男人,就要干一整瓶!对不对?”
“对!”孟佰应和道,接过他咬掉瓶盖递来的啤酒,朝万里无云的蓝天遥遥举起,而后仰头猛喝一口,放声大笑。
季平生深深地凝望着他,也跟着笑起来。
下一秒,酒瓶脱手,还没喝完的啤酒倾倒而出,洇湿了土地,生长在那里的蓝色小花,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灌溉给浇醉了。
孟佰背抵着树,被季平生按住肩膀,放纵地吻了下来。
酒气苦香,像辗转滚过的三轮春夏秋冬。
烈阳焦灼滚烫,像少年交错的呼吸和慌乱莽撞的心跳。
“季平生——!!”
尖叫声如同一道利剑,直冲冲地刺穿两人的头脑与胸膛。孟佰猛地推开季平生,目眦欲裂地看过去,只看见两个身影,季平生的妈妈,还有,他的母亲。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两个人近乎麻木,孟佰甚至忘了这中间经历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坐在全家人的目光里,期期艾艾,不知所措。
季平生是被一路硬拉回去的,那个时间那个地方原不会有人经过,但他们谁也没想到,恰好这天有家小孩满月,好多妇女一同去道贺送鸡蛋。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了,也不敢去想自己和孟佰以后会怎么样。
“季平生,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今天多少人看见你跟孟佰——你,你叫我这张脸以后往哪儿放!”季母蒋秀丽一边抹着泪一边叫骂。
季平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想起来几分钟前,孟佰的妈妈曾拽着自己的袖子,近乎绝望地哀求:“平生,大娘求你,大娘就这一个儿子,求求你……”
“我们可以离开这,到城里去打工生活,你们不给我钱也行,不帮我安排工作也没事,哪怕我们流落街头靠乞讨填饱肚子,都不会回来丢你们的脸。”季平生面无表情地说,“妈,我不会跟他断的。”
啪——!
一声脆响,蒋秀丽的巴掌落了下来,季平生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吭声也不躲闪。
“平生,你、你说实话,是不是孟佰,他到城里念了三年书,见多了乌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他……”
“不是。”季平生咬着牙,“妈,你不想听,我就不解释,但是有句话我必须说明白,小佰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除非我死,不然我永远都不会是先撒手的那个人。”
“爸,妈,你们揍我吧,怎么解气怎么打,别心疼我。”孟佰跪在地上,“我对不起你们。”
“我们打你有什么用啊?”孟建国看着他,“小佰,咱们家穷,多少会被有些人看不起,但咱们不能做落人舌根子的事儿。你怎么,怎么能跟个男人做那么恶心的事呢?你……”
孟佰头埋得很低很低,不敢抬起来,他从一开始,就在害怕这一天。
“你太让我失望了。”
父亲话里并没有多少怒意,但是仅凭这一句话,孟佰就再也绷不住眼泪。
“你自己回屋子里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孟佰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窗外,太阳一点点西沉,暮色苍茫,四野弥漫着仲夏黄昏的燥热,此起彼伏的蝉鸣宛如一首凄惶的悲歌。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繁星亮起,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混乱又害怕。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孟仟端着一碗凉面条走进来,把面放到桌子上:“别在地上坐着了,起来吃点饭。”
孟佰搓了搓泪痕干涸的脸,站起身,僵硬地走到桌边,坐下,端起了碗。
面条有些坨了,他握着筷子,挑了一绺填进嘴里,什么也尝不出来,只觉味同嚼蜡。
孟仟叹了口气:“吃不下就别吃了,反正是凉面条,等你饿了兑点水就行。”
“姐,你说……”孟佰双目无神地看着她,“我该怎么办呢……”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三年时间,每天都在担心,却一直没想出来,到底该怎么应对。
孟仟比他大了五岁,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她说:“我觉得,你跟季平生,还是断了比较好。不只是因为爸妈都这么想,还有就是,你们才十八岁,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以后你们遇见了更好的人呢?万一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你对他的感情其实不是那种喜欢呢?你们这样,走到哪里都要受人指点、受人非议的,今天村子里好多人都看见了,你让咱爸咱妈以后怎么面对这些人呐?”
“我……”
孟佰欲言又止,他想说他其实不怕这些,他对季平生的喜欢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无条件地相信季平生,他可以离开孟庄村,但只有一点他改变不了——他是孟建国和申芹的儿子,孟仟的弟弟。
他自己承受左邻右舍的流言蜚语没问题,可他的家人呢?
季仁军连夜从几百里地远的地方赶回了家,见到季平生二话不说先狠狠揍了他一顿。
“你给我回屋里呆着去!”季仁军气冲冲地指着季平生,“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断不断!”
季平生舔了舔嘴角,感觉一股子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他死死地咬着牙,身上无处不疼,无处不难受,但依然不肯服软,站起身回了房间。
“不断就给我好好在里面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季平生心下一冷,惊惧地回头——门已经被锁上了。
“爸,好好说话,你别锁门行吗?”季平生颤抖着声音,疯狂拍门,“爸,你开开门,你这么锁着我也没用!”
“没用?既然你不肯断,那你看看孟佰愿不愿意断。”
“爸——!!!”
事情暴露的第二天,孟佰一个人出了门,爸妈没有拦着他。他走到树林子里,这地方背,人少,清静。
“孟佰。”孟佰听见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他,甫一回头,左脸就硬生生挨了一拳。
他强忍着疼痛看清来人后,沉默着没有还手,是季平川——季平生的哥哥。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但季平生是我弟,我绝对不会允许他跟一个男的搅在一起。孟佰,要点脸吧,你知道我过来的时候,碰见那些人都怎么说你们的吗?”
季平川在社会上混的年头久了,脾气刺儿得很,动手也毫不留情。孟佰生挨了他几拳,身上已经泛青,但自始至终,他都一声没吭。他心里有愧,对自己的家人,也对季平生的家人。
孟佰怕爸妈看出自己被人打了,没敢回家,在树林里游荡了一天,等到夜幕降临,才亦步亦趋往家的方向走去。
然而一进门,却看见爸妈和姐姐都在院子里坐着,都在等他。
“爸、妈……”他艰难出声,“姐……”
三人脸上神色凝重,借着月光他看不清楚。
“小佰,今天……季平生他爹来了……”妈妈先开口说了一句话,欲言又止,“他说……”
“妈,我来说吧。”孟仟轻声打断她,继续道,“他说,他希望你离开这里,去外地上大学,他可以在经济上接济咱家。前提是,季平生结婚之前,你都不能回来。”
孟佰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被逼上绝路了一般:“我不……”
“孟佰!”孟仟难得大声说话,蹙眉看着他,“你答应吧,能让你上大学,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而且,你跟季平生,这样下去,根本没有以后……别那么天真了……”
“仟仟,你别劝他,你让他自己选。”孟建国嗓音沙哑,像一夜之间经了千年风霜。
“我……”孟佰低下头,手指蜷缩着,不停发抖。
夜色里,一滴无人察觉的泪落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孟佰跟着孟仟出了家门,往季平生家去,走那段他走了十几年,再熟悉不过的路。
“那是孟建国他家老二吧?我听说他跟季仁军二儿子……”
“真的假的?他俩可都是男的!”
“真的,那个谁前两天亲眼看见的。”
“啊,这……不会有啥病吧?”
“谁知道,不过我看,季仁军这回丢脸丢大发了……”
孟佰步履匆匆,不敢多作停留,他听着远远近近的闲言碎语,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好在现在是晚上,没人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
“小佰。”
孟佰抬起头,看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一个人,六伯伯。
“六伯伯,我……”
六伯伯的表情让他更不是滋味:“伯伯年纪大了,不懂你们这些小年轻都咋想的……但是,小佰啊,你不能叫你爹娘难看、丢人啊。”
“六伯伯你别说了,”他又低下头,“我,我先走了。”
短短几百米路,却好像几万光年一样漫长,孟佰越走越难受。
为什么他自己的事,那么多人要跳出来指摘,告诉他这样做不对,那样做不对,这是他自己的人生啊,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他记忆中,孟庄村是不小的,占好几里地,可为什么现在连他和季平生站在一起的地方都没有?
终于,还是到了季平生家门口。
恍惚间,他记起自己已经三年没有这么站在这里,喊季平生起床上学了。
“你先别进去了,我去和他们说,你在外面等着我。”孟仟说。
孟佰点点头,背倚着墙,看着孟仟走进去,猛地涌起一阵想拉住她的冲动,但一切都晚了。
茫茫月色下,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胡同里,连风都没有了。远处不知哪个还未归巢的倦鸟,扯着嗓子长鸣一声,空灵而凄凉。
“季平生……”孟佰死死地抠着那破砖墙,在心里头念着,翻涌起一场无声的撕心裂肺,“我等你十分钟,再不出门……再不出门我就先走了……”
这一次,是他唯一一次觉得漫长的等待,苍白的月光撒下来,冷得他止不住发颤。
季平生用额头抵着冰凉的铁门,喊得嗓子都哑了。他听见孟仟来了,听见她说孟佰就要走了。
他跪在地上,佝偻着脊背,浑身紧绷着颤抖,像在忍受莫大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在跪谁,在求谁,只有眼泪一滴接一滴地砸下来。
“求求你……”季平生近乎绝望地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再等我一会儿……”
“……让我再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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