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满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将一群无声鸦雀留在身后。
孟佰站在这令人窒息的阒寂里,面色如纸,头脑发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片刻,不知从谁那里起的头,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大起来,车间里的男男女女,纷纷向他投来古怪的目光,嘴里念念有词,乌乌泱泱掀起一片浪潮。
他低着头,像等待审判的异教徒。
许久,钱主任清了清嗓,打破这喧哗的寂静:“行了,都赶紧忙自己的事去,不该说的话少说。”
说话声低下去,但没有完全消亡。他看向孟佰,踟蹰着叹出口气:“你跟我进办公室来。”
孟佰张了下唇,想应一声,却没发出声音。
他僵硬地挪动脚步,跟在钱主任身后走进办公室。
门关上,墙上机械挂钟的指针“咔嗒咔嗒”地走动,钱主任坐在办公桌后,一只手搭在桌面上,一只手撑着额头。
“齐小满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两个字像石子一样从孟佰的嘴里吐出来,坚硬利落地掉在地上。
钱主任神情复杂,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你跟齐小满,私底下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孟佰的视线仿佛没有聚焦一般,喉间发紧,“我跟他连朋友都不算,一直都是他在单方面打扰我的生活。”
“他为什么这么做?”
“这您应该去问他。”孟佰说,“我也很想知道原因。”
钱主任一时失语,似是没料到这么一个斯文好脾气的人,被气急了,也会在说话时偶尔带上细细的刺。
“那个季平生——季平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孟佰深吸一口气,语气没有起伏,但细听似乎在微微颤抖,“厂子这边说没有空房子了,才把他安排到我这里来。”
钱主任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一下,两下,敲得孟佰头皮发麻。
“那齐小满说的其他那些,什么打人还有那个什么奎什么书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如果不方便也没事,但这些话毕竟被这么多人听到了,如果不解释清楚,传出去……你也明白。”
“我明白。”孟佰紧攥着手指,“我读大学时,被吕奎长期霸凌——这个我不想多说——只是恰巧当时选修课涉及到同……同性关系的内容,我就从图书馆借了几本专业的书,不慎被他看见,所以他自以为是地觉得我是。”
“还有这回事……”钱主任的声音沉下来,看他的眼神添上半分怜悯。
“还有打人的事。”孟佰吞咽一口唾液,“齐小满花钱雇人欺凌季平生,想让他在药厂呆不下去,这件事被我撞见举报给了仓库的赵主任,已经解决了——至于原因,我不清楚。”
钱主任听着,眉头渐渐皱紧:“这个齐小满,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孟佰扯了扯嘴角,笑得半酸不苦。
“行,这件事我会协调好,让大家不要多嘴。”钱主任喝了口凉茶,“你最近呢,也尽量注意一下,跟季平生啊保持点距离。”
孟佰垂下目光,沉默一会儿后应道:“嗯。”
雨越下越大,到下班时都没有要停的意思。有几个人没带伞,站在门口急得跺脚。
孟佰处理完最后一组数据,朝门口看了一眼,雨下得成了水帘洞。他走到墙边弯腰拿起自己的伞,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跟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的肩膀。
对方回头,讶异地看着他。
孟佰将伞递过去:“你拿我伞走吧。”
这一下午所有人的瞳孔仿佛都变成了指南针,而他是那块磁铁,默默工作时总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在他回看过去时,瞬间失去吸引力。
每个人的视线都对他避之不及。
同事犹豫几秒还是将伞接了过来,半尴不尬地笑笑:“你自己怎么办?”
孟佰指了指自己工位:“还有点儿活儿没干完,我等雨停了再走。”
同事往那边看一眼,没再多问,说了句谢谢便撑伞走了。
孟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听着窗外雨打万物的声音,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
其实根本没有所谓选修课。
那只是一个彻底将他打碎的意外。
每逢新学期,学校的二手货摊上都会添一批旧书,价格实在便宜,他喜欢过去看看,挑几本感兴趣的。
那本《精神病学》就是这样来到他手里。
原本他只是将这本书当成了闲暇之余的读物,却在某天晚上,猝不及防地从书里看到了三个字——同性恋。
此前他从未刻意将自己的性取向归类为某一群体,他只喜欢过季平生一个,没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动过心。但那一刻他像被巨石当头砸下,猛然醒豁过来——
他是同性恋。
寥寥几行文字他至今仍能倒背如流——同性恋是一种性心理障碍,表现为对同性成员的持续□□倾向,常伴有性别角色认同问题,可能与童年家庭环境、教育方式或心理创伤有关。治疗需结合心理疏导和行为矫正,可尝试采取厌恶疗法,帮助患者建立正常的性取向。
他瞠目欲裂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一个字,连标点符号都被刻印在脑海深处。他喘不上气,也是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这是病,是不正常的。
那个时候和这个有关的书太少了,后来他想尽办法,才从旧书市场、杂志铺各种地方,搜罗到几本相关书籍,独自背着光啃完所有内容,试图寻找到一点和主流说法不一致的观点。
但无一例外。
他将那几本书藏在宿舍床板下,可没想到还是被吕奎那帮人发现了。
被发现那天发生的事他不愿再回忆。
他把那些书都烧了,蹲在地上看纸页化为灰烬,浓烟呛得他咳出眼泪,最后只留下一本看不出的《精神病学》。
孟佰睁开眼,天已然黑透,车间里人走得干干净净,雨势小了,但没有完全停下。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麻的双腿,阴雨天气天黑得早,墙上钟表显示现在刚过八点。他站在窗前往外看,一半难过,一半迷茫。
“孟佰!”
熟悉的声音蓦然扎进耳朵。孟佰转头,看到季平生站在门口。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不知道淋了多少雨。
“你怎么……”孟佰徒劳地张了下嘴。
他以为自己久不出去,季平生等够了就会自己回去,却没想到这傻子竟然真的等了他快两个小时。
季平生笑了一下:“我看别人都走了,一直没见你出来,就过来看看——你是加班了吗?”
孟佰囫囵应了一声,往外走。
季平生立马将伞撑开,让他到伞下来,见他两手空空,于是问道:“你的伞呢?”
“借给同事了。”孟佰说,“想着晚点雨停了用不着。”
季平生没问他万一雨停不下来怎么办,两人踩着被雨浇透的土地往厂区外走。
雨其实已经很小了,手伸到伞外半晌,才有零星几滴落在手心里。季平生那把伞不大,如果紧挨着堪堪能将两人罩住,但孟佰不着痕迹地和他隔开了一尺距离,半个肩膀跑到了伞外。
季平生见状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了一下。
出了厂区,孟佰说:“把伞合上吧,都没雨了。”
季平生默不作声地收了伞。
空气阴凉潮湿,一路走回去,浑身上下的衣裳都黏糊糊的难受,洗了澡才舒服些。
孟佰坐在床边,发呆似的盯着门口。季平生擦着头发回来,跟他对上视线。
“季平生。”孟佰张了张嘴,声音很轻,“你以后……不要等我了。”
“什么?”季平生陡然停下动作,茫然地看着他。
“以后你下班了直接走吧,别再等我了。”孟佰移开目光。
季平生微微皱眉:“好好的,为什么不一块走了?”
他上前一步,似乎有了什么预感:“是……今天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孟佰说,“是我不想再跟你一块走了,我……我需要一点自己呆着的空间。”
季平生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
孟佰抿了抿唇,想补充些什么以免他乱想,但还没开口,就被他的声音截断了。
“我在这住着多少还是挺影响你的吧。”季平生将毛巾挂在门后的钩子上,搓了搓半干的头发,“明天我去问问厂里现在有空房子了没。”
“你……”孟佰又开始后悔。
他拧巴到了极点,一边想让季平生待在自己身边,一边又不停地将他推远。
季平生爬到床上,声音从上面传来:“不管怎么样,你有什么事儿都别在心里憋着,不敢跟家里说的,可以跟我说,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孟佰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听着上铺渐渐没了动静,只余一道平稳的呼吸声,他才动了下唇,声音薄如蝉翼。
“……对不起。”
无限重复的生活里,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像一潭死水,无趣透顶。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试图从枯燥无味中捕捉一点乐子,只要一点,就能给寡淡的岁月添一味料,使之看起来不算太贫瘠。
日升月落,技术车间里发生过的事,像雨后长风,掠过这片地方的每个角落。
成百上千张嘴,成百上千只耳朵,乐此不疲地在远离当事人的犄角旮旯里,传递着纷纷流言。
ps:关于精神病学的叙述作者拼尽全力没有找到原版书,只能自己发挥,目前此书已更新至第六版,且早已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中移除,正文内容全为贴合故事背景,为故事剧情服务,请大家辩证看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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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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