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慈幼庄

测灵台那一出“四灵根惊世秀”的余波,显然比谢微尘预想的还要荡漾几分。

芸瑶领着他去住处的路上,但凡遇见个喘气的——不管是抱着卷宗匆匆而过的低阶执事,还是拎着扫帚在廊下摸鱼的小仙侍——那眼神都跟见了活化石似的,震惊里掺着同情,同情里混着点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荒诞。

“瞧见没?就那个,根骨‘无’!测灵台都测不出来的那种‘无’!”

“我的老天爷,寂渊真君这是…想不开还是被下蛊了?弄这么个祖宗回来供着?”

“啧啧,可怜见的,在裴判手底下当差…啧啧,能活过三天不?”

窃窃私语顺着风直往谢微尘耳朵里钻。

他老人家倒是八风不动,权当听不见,只是脚步虚浮地跟在芸瑶身后,活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病秧子,每一步都走得让芸瑶心惊胆战,生怕他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就地躺平,那她这“引路人”的罪过可就大了。

芸瑶给他安排的住处,充分体现了天刑司对“仙侍”这个底层物种的定位——万卷楼后头一排低矮石屋中的一间。

位置偏僻,紧邻着后山崖壁,推开窗就是一片嶙峋怪石和常年不散的薄雾。好处是清静,坏处是离万卷楼太近,楼里那浩如烟海的卷宗散发出的陈旧纸墨味儿混着若有似无的灵力尘埃,无孔不入。

石屋里面更是简陋得令人发指,一床、一桌、一椅,外加一个掉了漆的旧木柜子,就是全部家当。床上铺着薄薄一层硬邦邦的褥子,摸上去跟砂纸差不多。

芸瑶看着谢微尘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难得生出一丝愧疚:“呃…苏砚啊,条件是艰苦了点,但胜在…安静!对,安静!方便你养伤!”

她努力把“方便你自生自灭”换了个好听点的说法,“你先歇着,我这就去禀告裴判官青岚宗那边查实的情况。”

谢微尘点点头,声音有气无力:“有劳芸执事。”他走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

芸瑶前脚刚走,后脚一个瘦得像麻杆、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年轻修士就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摞摇摇欲坠的玉简。

“苏…苏砚兄弟是吧?我叫陈小乙,管这片儿仙侍的。”麻杆修士把玉简往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芸执事吩咐了,让你醒了就去万卷楼一层东三区报道,活儿都给你留好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谢微尘,眼神里充满了“兄弟你命真苦”的意味:“喏,这是你的身份玉碟,拿好。万卷楼的活儿,说难不难,就是耗时间耗精神。你…悠着点啊。”他把一块冰凉刻着“苏砚”名字的玉碟塞进谢微尘手里,又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溜烟跑了,活像后面有鬼追。

谢微尘捏着那块标注着“根骨:无”的身份玉碟,指尖冰凉。他盯着玉碟看了半晌,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九霄仙尊?呵,如今连天刑司最低等的仙侍都混得比他强。

他认命地收起玉碟,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三晃地朝万卷楼挪去。

万卷楼,名不虚传。

巨大的楼阁依山而建,飞檐斗拱,不知延伸出多少重。

楼内空间更是大得惊人,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整齐地排列开来,一眼望不到头。

谢微尘找到东三区时,负责这片的老执事正抱着一个巨大的酒葫芦打瞌睡,口水都快流到胡子上了,旁边一个同样瘦弱的小仙侍正踮着脚,艰难地想把一册厚得能砸死人的古籍塞到书架最顶层。

“新来的?苏砚?”老执事被脚步声惊醒,抹了把口水,眯缝着眼看了下谢微尘的身份玉碟,“哦,根骨无那个……行吧,去,跟小林一起,把丙字七排到十排的书册玉简都搬下来,除尘、分类、核对名录,再把缺失的条目抄录到空白玉碟上。”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喷出浓烈的酒气,“活儿不急,慢慢干,别累死在老夫这儿就行。”

说完,脑袋一歪,抱着酒葫芦又睡过去了。

那个叫小林的小仙侍闻言,苦着脸看向谢微尘,小声抱怨:“丙字七到十排?全是几百年前各地报上来的《异闻杂录》和《疑案未解》!堆得跟山一样!里面好多字都磨没了,玉简也裂了,核对起来要人命!陈扒皮这是看咱俩好欺负!”

谢微尘看着那几排书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仿佛几百年没人动过的书册卷轴,眼皮跳了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把这万卷楼一把火烧了的冲动,认命地卷起袖子:“干吧。”

枯燥、繁琐、灰尘漫天。

这就是谢微尘这几天的全部生活。

他和小林像两只勤勤恳垦的蚂蚁,在巨大的书架迷宫里爬上爬下。

搬动那些沉重得离谱的古老书册时,谢微尘不止一次感觉这具破身体随时会散架。除尘的法诀他倒是记得,奈何体内那点可怜的灵力连个火星子都搓不出来,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一块破抹布,一点一点地擦。

小林是个话痨,一边擦一边唉声叹气,抱怨执事偏心,抱怨活儿太重,抱怨修炼没资源。

谢微尘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偶尔被灰尘呛得咳嗽几声。

“唉,苏砚哥,你看这个!”这天下午,小林从一堆破烂似的兽皮卷里扒拉出一本边缘焦黑、封皮都快掉光的册子,封面用古字写着《东荒慈幼庄异事录》。

“慈幼庄?这名字听着怪怪的……东荒……离咱们这儿可远着呢……嗯?这页怎么被撕了?”

谢微尘正费力地把遗落玉简搬下书架,闻言心头一动。

慈幼庄?他隐约记得芸瑶提过,裴寂最近似乎在查东荒那边的一个什么案子,好像就跟这个有关?他接过那本破册子,翻到被撕掉的那一页前面。

残留的知页上,记录着一些零散的见闻,字迹潦草模糊:

“…庄内婴孩时有夜啼不止,声凄厉如枭…疑有阴秽…”

“…守夜杂役王五,言子时曾见白影掠过后院枯井,井口寒气大盛…”

“…庄主请白云观道长做法,无效…婴孩日渐消瘦萎靡…”

“…怪哉!七月初七夜,庄内百婴齐喑,再无啼声…翌日,皆夭…”

“…井沿有湿痕,似爪印…非人非兽…”

记录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明显被撕掉了关键的一页。

谢微尘指尖拂过那些字迹,又看了眼封皮上‘异事录’三个字和标注的、早已作古著录者姓名年份。

这明显是某个地方志怪爱好者随手记录的东西,并非官方卷宗,真实性存疑,更上不了天刑司的案卷。但它偏偏出现在这里,还被人撕掉了最关键的一页。

是巧合?还是有人不想让后来者看到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本破册子混入需要‘重点整理核对’的那一堆里,打算待会儿单独看看。

时间就在搬书、除尘、核对名录中一点点流逝。

万卷楼内不分昼夜,全靠镶嵌在穹顶和廊柱上的月光石照明。当外面天色彻底黑透,楼内的月光石光芒也转为柔和清冷的色调时,老执事终于抱着他的空酒葫芦,摇摇晃晃地宣布今日收工。

小林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谢微尘累得够呛,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生锈的齿轮,没动一下都吱嘎作响。他拖着像灌了铅的双腿,慢吞吞地挪回他那间小小的石屋。

石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山风吹过崖壁发出的呜呜声,像鬼哭。谢微尘连点灯的力气都没有,摸索着坐到硬板床上,只想倒头就睡。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沾到床板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冰冷恶意的波动,骤然从他隔壁——万卷楼的方向——扩散开来!

这波动极其隐蔽,若非谢微尘神魂强大,对天地灵气和恶意灵识的感知远超常人,根本察觉不到!

有人夜闯万卷楼!

谢微尘的心猛地一沉,睡意全无。

麻烦!他现在这状态,比案板上的鱼强不了多少。

最好的选择就是装死,当什么都没感觉到。

可惜,老天似乎打定主意玩死他。

那股灵识波动在万卷楼内小心翼翼地游弋了片刻,似乎没有找到目标,竟开始扩大范围,朝着仙侍居住的这片石屋区域扫荡过来!而且速度极快!

谢微尘暗骂一声,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虽然这“弹”的动作也跟慢动作似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石屋那扇破旧的木门!

他必须离开这里!这股灵识一旦扫到他身上,发现他一个“根骨无”的废柴居然能察觉到他的探查,那乐子就大了!杀人灭口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还是晚了!

就在他指尖刚刚碰到冰凉门栓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木屑和碎石飞溅,他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石屋墙壁,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硬生生轰开了一个大洞!

烟尘弥漫中,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窜出!

那黑影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脸上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只露出一双寒光四射、充满戾气的眼睛。

他显然也没料到这破石屋里居然还有人没睡,更没想到这人反应如此之快,竟想夺门而逃!两人在弥漫的烟尘和昏暗的光线下,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后,黑衣人眼神一沉,没有任何废话,他左手五指成爪,指尖萦绕着幽暗的黑气,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抓谢微尘的天灵盖!

这一爪若是抓实了,别说谢微尘现在这破身体,就是块精铁也得被抓出五个窟窿!

生死关头,谢微尘本能被彻底激发!他猛地向后一仰,整个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嗤啦!”

锋锐的爪风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掠过,将他额前几缕碎发切断!

“嘭!”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疼得他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在倒地的瞬间,他就地一个极其难看却实用的懒驴打滚,骨碌碌滚向墙角!

黑衣人一爪落空,眼中戾气更盛,低吼一声,如影随形般扑上,漆黑的爪影再次笼罩而下,封死了谢微尘所有闪避的空间!这一次,避无可避!

谢微尘背靠冰冷的石墙,看着那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的死亡之爪,绝望地闭上了眼。

完了!想他谢微尘纵横三界,最后竟要憋屈地死在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手里,还是以这种废柴的方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铮——!”

一道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剑鸣,如同九天惊雷,骤然划破死寂的夜空!

剑气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连弥漫的烟尘都被瞬间冻结、粉碎!

那剑气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斩向黑衣人抓向谢微尘的那只魔爪!

黑衣人脸色剧变!他显然对这剑气的主人恐惧到了极点!抓向谢微尘的爪子硬生生在半空顿住,以毫厘之差猛地收回,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身法向后暴退!

“轰!”

深蓝剑气斩在空处,将地面坚硬的石板犁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焦黑沟壑!恐怖的剑气余波扩散开来,整个石屋都剧烈摇晃,碎石簌簌落下。

黑衣人借着反震之力,毫不犹豫地撞向另一面墙壁,“轰隆”一声破墙而出,头也不回地化作一道黑烟,朝着后山崖壁的茫茫雾气中遁去,速度快得惊人!

烟尘弥漫,碎石遍地。

谢微尘灰头土脸地蜷缩在墙角,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他勉强睁开被灰尘迷住的眼睛,透过墙壁上那两个狰狞的大洞,看向外面。

清冷的月光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静静地立在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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