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日,正常上学。
这天是周六,学校安排高一高二生周末全天“自愿”自习。
安宁骑着单车,从她家通往学校的路只有一条,走的次数多了,连路上经过几棵树都记得。
视线里一直能看到群英中学的标志性建筑物。
这栋建筑在七年前曾因学生增员而翻新过。
五层教学楼掩映在郁郁葱葱的银杏树后,建筑外围由三种颜色的砖瓦交错拼接——白色、金色和黑色,散发着一股静谧的气氛。
石头镇民都叫群英中学为“绿荫里的中学”。
路上,安宁遇到自己班的学生,他们勾肩搭背行走于晴空之下。
笑容长在他们的脸上,明亮恣意。
抬头望去,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美丽得像一个陷阱。
*
说是周末自愿自习,但大家都默认了要来。
这“自愿”一词原是没有的。
石头镇三所高中,其中,佳才二中和群英中学的竞争尤为激烈,都自诩为石头镇的重点高中。
两校时常掐架,不是你举报我,就是我举报你。
早年间,佳才二中举报群英中学压榨学生寒暑假,在假期提前上课赶进度,严重破坏了两校和谐共进的友谊,并且掀起一股不健康的竞争风潮。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内卷”。
群英中学当然不甘心,转手又举报二中刻意延长晚自习,压榨学生睡眠时间,并在自习时间擅自给学生加课辅导,掀起一股不良的补课风气。
双方越吵越激烈,二中老师反手将滚烫的茶水扬向群英中学老师的头上,群英中学的老师回身躲闪,并以热茶回泼。
据三流小报的记载,当天办公室里无辜的绿植死了一片,校长们的脸色就像被开水烫了的叶子。
后来,经两校“良好协商”后,规定石头镇的中学永远九月一日开学,而晚自习、周末自习全部取消。
而那个连名字都不太有人知晓的第三所中学——石头一中,纯粹被无辜中伤,不得不一同下达相关规定。
这一出好戏落幕后,学生间又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有人觉得这是在维护他们的自由,有人觉得白白浪费了学习时间。
有自习的时候,校园里总是哀声一片,现在取消了,学生们却还是不满意。
陆陆续续的,有学生开始提意见。
学生A:“老师求求了,让我来学校上自习吧。”
学生B:“我家太吵了,弟弟刚上幼儿园,每天回家就看他在地上玩玩具车,我只能等他们都睡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挑灯背书。”
学生C:“宿舍里根本没有条件学习,有好好的教室不利用,这不合理。”
“……”
诸如此类。
最后,等轮到安宁来的时候,学校的自习课安排已经改成“自愿”形式了。
除了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再没人提过反对。
尽管天气晴朗,迎面扑来的海风还是带着潮湿的、淡淡的咸味儿。
安宁走进教室时,还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海苔味。
除了正常学习写字的“沙沙”声,还依稀能听到从某些人桌子底下传来的细微塑料摩擦声。
安宁的手从门框边落下,搭在江颂时桌角,小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他挂在桌侧面的书包——
热的。
记忆里,鼻腔里又充斥着海苔饭团的味道。
安宁想象了一下这群孩子一边装模作样地拿笔在练习册上划拉,一边抬头偷瞄前后门的窗子,在紧张的侦查中还要争分夺秒——从桌洞里掏出食物狼吞虎咽几口——在掩饰的书写动作中快速咀嚼……
她无奈地闭了闭眼,反手将门关上。
“咔嗒”一声,动静引起不少人抬头张望。
“班长,考考你,自习课上偷吃东西扣几分纪律分?”安宁低头问道。
班级里寂静无声。
江颂时捏了捏手指,将手移到书包前,正准备“坦白从宽”时,又听见安宁说:“现在,给你们十分钟,没吃早餐的赶紧解决。吃完就踏踏实实自习。”
“还有,班长。”
江颂时刚准备提起书包,听到声音立刻挺直腰板。
安宁指指窗户,眉心微皱:“第一节课下课记得通风。”
全是包子油条等食物混杂的气味,太难闻了。
江颂时松了口气,紧接着身后一大片人都松了口气。
安宁看见江颂时把书包提起,拉开拉链倒向桌面。
她终于明白为何同学都在替他紧张。
那是整整十个饭团、两塑料袋小笼包,还有数不胜数的豆浆、米粥等……
她也知道从桌下传来的那股腾腾热气是哪来的了。
不要小看一个高中生的能力。
有了安宁的默许,几十只魔爪伸向了班长的座位。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咀嚼声中,安宁也没闲着,沿过道走了一圈,心里默默清点人数。
路过张蕊蕊的桌前,没等问出口,同桌方瑾就摆了摆口型:“补课。”
安宁轻点头,继续朝后方走去。
她停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冲着戴眼镜的化学课代表何岩问:
“关胜人呢?”
何岩这才停笔,抬头,一脸漠不关心:“不知道。”
雷好帅替何岩回答:“报告老师!关胜说这周末不来自习。”
安宁眉心微蹙。
十分钟过去了。
大家基本上吃完了早餐,饱餐一顿后也不存在饥饿和嘴馋的困扰,基本都乖乖寻找起作业本、练习册来。
要是再不听话,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了。
此时,还剩下进食速度较慢的雷好帅还在不停咀嚼。
安宁路过时,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分明焦急的神色。
雷好帅不敢大口大口地咬包子,嘴巴一张就会扯到脖子后面的肌肉,连带着脑袋一起疼。
“咳嗯!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从最前排传来。
江颂时就差用喊的了。
在教导主任恐怖的脸贴在前门窗户的那一刻,安宁眼疾手快将周遇桌上的英语书立起,挡住了雷好帅。
雷好帅迅速把食物塞进桌洞。
“笃、笃。”
教导主任象征性敲了两下门,推门进来,语气严肃地叫了声:“安老师,您出来一下。”
参与作案的“同伙们”面面相觑,眨巴眨巴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安宁平摊手掌朝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自习,随后镇定地走出教室。
“苏主任,您找我?”
安宁出去带上了门,靠近走廊,开着的那扇窗外传来一股潮湿泥土蒸发的味道。
“安老师,您看看这个。”
教导主任说话时像是咬着什么东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他将一叠文件甩了甩,仿佛上面有灰尘似的,甩干净了才递到安宁的手上。
文件汇集了七八份家长意见书,甚至还有委托专业人员进行的各项测评。
安宁没有耐心把这些东西全部看完,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除非谁在中途阻拦了她,她才会分心去处理。
因此她递回文件时的眉眼也蒙上了一层冷淡的光。
苏茂成没料到她看完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本该向她传达的话也在脑中空白了一瞬。
“咳咳,”他清了清嗓,努力将姿态摆正,“以下内容不属于我个人,我谨代表校方向你传达一下。”
安宁点头:“您说。”
“前几日大会上,校方对你的教学理念持保留意见,当然,这不是说您不认真负责的意思。或许比起班主任,有其他职位更适合您。”苏茂成一口气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会议记录本,仿佛上面真的有文字一样。
他几乎不停顿地叙述完毕,舒了长长一口气,才恢复了往日的说话习惯:“好了,学校的意见我传达完了。我说点儿自己的心里话。安老师,你心理素质挺强的,我特佩服你。现在的年轻教师中,真的很缺乏像你这样冷静的老师。”
冷静?还是冷漠?安宁心中闪过两个词,耳畔似有同学的窃窃私语声。
苏茂成搓搓光亮的后脑勺:“让你做班主任,是学校共同决定的,所以无论成绩好坏,责任都不在你。校长也知道你这段时间以来辛苦了。我们一直在招新的老师,这样,等新老师一来,你就跟她做好交接……”
听到招新,安宁眸光触动,这才有了反应,打断道:“不用。”
“我可以带这个班级。”她很坚定。
苏茂成又愣住了,他看安宁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
是的,通过近日来他自己的观察和学生的反馈,他终于知道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了。
安宁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份坚定,不再是那种目光虚无缥缈、神情怅然的状态了。
他心底里对安宁还是欣赏的,于是解释道:“马上就要月考了。这是新生入学以来第一次大型考试,家长虎视眈眈的,我们也是担心安老师您承受不住压力……”
话说一半,苏茂成裤兜里的电话嗡嗡作响,他一边接起一边走远了几步,用略表歉意的手势示意安宁等等他。
安宁低下头,翻了翻手中的文件,视线落在张蕊蕊母亲等人的意见书上。
张蕊蕊母亲竟然做了好几张表,纵向横向对比张蕊蕊的各科成绩和每一次大小测验。
事无巨细地用大段文字对张蕊蕊的水平进行分析和评估。
安宁瞬间联想到了自己以前网购家电时,卖家一同邮寄给她的产品评估报告。
“成绩成绩成绩,孩子都快出问题了还想着成绩……”
她随口嘟囔着,忍了忍心底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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