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安宁在昨天坐着的地方醒来,身上只披了条毯子,地板上四处散落着碎纸片。
她的灵魂仿佛不在这间小屋子里,而是穿越到一公里以外的群英中学。
四周是如死水一样寂静的空气,她感到昏昏沉沉,再次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似乎是在两年后的世界。
那个世界正携着台风天袭来。
那是在她第一世发生的场景,是被人击中后脑勺便没了知觉一样短暂的死亡之日。
可对安宁来说,是日日夜夜纠缠她的梦魇。
台风实际的发生时间比原本预警的时间要迟一天。
那日早上,新闻里发布了12小时台风橙色预警。
早在一周前,新闻和网络上的各大头条都在公布一件事情——超强台风或将登陆C城,此次是否还会急转弯绕过C城呢?
她教书的地方在一座被大海庇护着的小镇。
每年七月左右,民众们会到山上去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承载着石头镇镇民们朴素的祈愿。
台风年年都有,新闻也次次都播报。
近十年来,石头镇似乎被大海之神和山灵庇佑着,每次都很幸运被绕过。
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一些的,压根没有见过台风,更别提经历,在他们的印象里,顶多会把它想象成比暴雨更加剧烈的一种天气。
其实并不是。
十年可以让人遗忘很多事情,这其中也包含灾难带来的苦痛。
有人会忘却,但也一定有人忘不掉。
一个十年前在海上打渔的人经历过海上风暴,狂风掀起滔天巨浪,滚滚黑水浇头盖下。
捡回半条命后,他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浑浑噩噩的,时不时说几句胡话。
邻居说他得了失心疯,被吓疯了。
就在这年C城气象台发布台风预警的一周里,安宁下班回家,时常能看到他在小区里,四肢贴在地面上爬行,嘴里喊着:“要来了!”
“要来了!要完蛋了!这次真的会来——”
没人将他的话当真,没几天,他就被家人送到精神科住院治疗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早上,安宁起床后,望着黑压压的云,心情不是很好。
电视里还轮番播报着最新的消息。
石头镇已发布了防台抗汛预案,要求落实到各处。
台风生成至这日,已经过去了9天。
镇民们从一开始的紧张预防,渐渐变得疲乏麻木。
那天,安宁还和男朋友吵了一架,为她是否要继续以物理老师的身份带班而起了争执。
咖啡还没做好,她就拎着包出门去了,关门后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机器研磨豆子时的嗡鸣。
那天再寻常不过了。
但是她仔细回忆,似乎在很早的时候,甚至她都没发觉的时候,已经显现出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
她永远记得。
准高三生暑假只放两周。
在无情的灾难席卷群英中学的前一天,也就是8月6日那天——
她和班里两位同学将“高二(3)班”门牌摘下,换成了高三(3)班。
原以为学生会因“准高三生”这一身份斗志昂扬,但所有人兴致都不高。
降雨前,气压低得令人窒息,同学们怏怏不乐的,像一只只在池塘低旋的小鸟。
原定8月7日只上半天课,下午放假,却因一则午后的台风24小时预警和突降大雨,延迟了放学时间。
部分走读生被家长接回了家,而对离家较远的住宿生来说,学校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这样拖到8月7日的早晨。
天空乌云密布,白天就跟黑夜一样,天边像被黄沙覆盖一般,呈现出大片的血橙色,混沌如开世。
中午,大风肆虐,暴雨噼啪砸在窗子上。
班级内有些躁动。
安宁本来要让他们自习,看那状态,最后决定抽人朗读课文。
讲台底下一片乌烟瘴气,学生们的声音有气无力。
她闻到沉闷教室里夹杂着汗味和花盆中泥土的苦味。
飘悬在空中的朗读声像是在喊魂儿,仿佛他们背诵的不是“雨巷”,而是“鬼巷”。
安宁深吸了口气,在这个鬼天气里,也不能给他们讲物理题吧?那相当于用指甲划过毛玻璃,令人备受煎熬。
最后,她从语文书里挑了一篇经典戏剧——《雷雨》。
关胜最先举了手。
他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登台表演的机会,哪怕舞台只是一条窄窄的讲台。
雷好帅作为关胜的御用表演搭子,没等安宁点名,就十分自觉地走到黑板前。
他们演绎到课文中段。
雷好帅一人分饰两角,其中一个还是反串。
他含胸塌腰拱手:“知道了,老爷~”
“是的,老爷~”
说完,他翘起小拇指,将一截短短的头发别向耳后。
雷好帅演的反串很生动,引起一片哄笑。大家暂时把内心的阴沉搁在了窗外。
关胜惊讶地朝后倒去,指着雷好帅:“哦!侍萍——怎么,是你?”
安宁一言不发地抱着书倚在窗边,她忽然发现窗台那盆绿植蔫答答地垂着头,摇摇欲坠。
一朵金鱼花忽然掉落在泥土上,寂静无声。
戏剧表演最后变成了模仿秀。
学生们被两人带动了情绪,大家纷纷自告奋勇,开始模仿一班老师、教导主任,又模仿校长……
最后是模仿班主任安宁。
安宁嘴角含着笑,看着讲台底下青春盎然的脸庞,从心底涌上来一阵浓郁的悲伤,问:“我是什么样的?”
“老师?老师您是……”
关胜刚有动作,忽然,房顶传来一阵异响。
安宁先是听到了一根弦断裂的声音。
“咔”地一声,伴随着吱吱呀呀的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她感觉自己开始摇晃起来。
所有的学生也在摇晃着。
她感觉大楼在倾斜。
安宁以为发生地震了。
“趴到桌子底下!”她大喊一声,不知哪里来的惊人力气,按着关胜的头,把他塞进讲桌底下。
关胜被安宁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老师,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安宁按住他肩膀:“你蹲着别动,护好头。”
随后,她撑起身子去看其他同学。
她往外看了一眼。
只一眼。
“哗啦——!”
一面墙掉了。
最后排的两名同学从二楼仰面跌了下去。
“卧槽——”
尖叫声从剧烈刺耳逐渐变弱。
后排的人基本全都站了起来,仿佛遭了雷击,在惊惧和巨大的难以置信中僵住。
一声沉闷的“咕咚”声后,狂风席卷着暴雨噼里啪啦砸进教室,窗帘疯了一样地扭动着,朝趴在桌底下的人甩着巴掌。
桌子椅子全被巨风掀动着,狂躁不安。
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同学们顿时躁动,慌乱作一团。
桌椅在巨幅摇晃中吱嘎惨叫着,其间还夹杂着学生的惨叫。
安宁闻到鼻腔里浓烈的血腥气味。
她的肩膀被掉落的钢板削到,钻心入肺的剧痛令她眼前一黑。
地面颤抖得太厉害,她刚爬出一步,一条从半腰断裂的横梁“咚”地将地面砸穿。
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叫人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恐惧。
学生们一个挨着一个,在安宁的嘶吼声中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桌子底下。
有几个死死扒着门,要往外跑。
所有东西都在互相挤压晃荡。
“别走楼梯!”
安宁的哑着嗓子,咳出一团絮状的血。
“老师!着火了——”
听不清是谁的喊声,安宁模糊的视线里,门外,一股浓烟正从走廊另一端逼近,橙色的光在烟雾里颤抖,马上就要朝着她的教室喷来。
她抓过擦黑板的湿抹布拍在关胜鼻子上:“捂着!”
教室后方没有了墙体的庇佑,横梁和泥瓦在摇晃倾斜中不断掉落,成了新的致命之“雨”。
风尖叫着扑进来,又尖叫着卷出去。
地面倾斜得厉害,三班教室在走廊尽头,似乎悬在天平上,而塌陷最严重的地方应该在另一端教室。
安宁没法去想其他教室情况怎么样了。
在楼体的震动减弱并堪堪维持在一个近乎平衡的倾斜角度后,安宁从讲台下爬出来。
她脸上沾满了土,所有人的脸都是红色夹杂着灰色的,混乱成一团。
掉落的钢筋将教室一分为两个空间。
泥浆糊着所有人的眼睛,没有人去擦。
暴雨还在持续地下,风似乎停了片刻,在众人抓住机会喘息时,又啸叫着扑来。
一张凳子被卷了出去。
往日那些不起眼的碎片尘屑此刻都化作利剑。
爆裂声和哭喊声震耳欲聋。
大楼随时可能继续坍塌。
教室在二楼,窗外正对着一棵巨大的枫树,主干粗壮,枝节牢固,是混沌风雨中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头顶是随时可能砸下来的墙。
门外是步步紧逼的大火。
窗外的世界,是狂风和暴雨。
安宁绝望地闭上了眼。
告诉她,告诉她!
孩子们该怎么逃?
她喊窗边的同学把所有软垫子还有窗帘等一切柔软的东西抛下去。
然后,跳下去。
其实那点东西成不了什么保护,有的垫子刚被扔出去,就被风卷走了。
理智的弦快崩断了。
火,水和风,还有致命的钢筋。
跳下去,或许还能活。
雷好帅扶着一个又一个人,没有人敢碰墙体,他和几个体型较壮的男生充当支点,让他们抱住树往下跳。
后来根本来不及了,安宁几近疯狂地拉过人将他们往窗外推。
雷好帅见状,也拎着几个瘦小同学的衣服往窗边送。
“跳!跳出去——”
“轰隆——”
楼再次倾斜,几人撞成一团,哭叫着又缩进桌底。
泥泞掺杂着血,谁都看不清谁的脸。
几秒就能听到巨响。
安宁把关胜扯到窗边。
关胜站在二楼不敢往下跳。
她用力踹了他屁股一脚。
关胜抱着树杈摔下去,爬起来哭嚎。
“老师,老师!老师——”
关胜被其他人扯着,跟在逃出来的同学身后,踉踉跄跄地往远离教学楼的操场跑去。
楼墙外,还有不少正在向外攀爬的身影,有几个挂在树上,被风吹得左摇右摆,迟迟下不来。
关胜撑着膝盖,抬头往混乱中看去。
顷刻间。
大楼彻底倒塌,漫天的火光冲出,在滚滚黑烟中狂放肆意地叫嚣着。
大雨都浇不熄那场火。
……
从窗跳下去的同学幸运地活了下来。
关胜是最后一个逃脱的,其余人都被埋在了废墟底下。
安宁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还在拉着几个人的手,试图将他们拉到自己身边。
随后,又一块钢板落下。
世界安静了。
……
安宁醒的时候,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她正在被推进救护车里。
脖子以下四面八方传来剧痛,起初她疼得快背过气去,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后来,痛感也麻木了。
狂风停歇了,只是雨还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她意识到自己获救了。
可能是因为在窗边,迈一脚就到外面,所以被埋得不深。
砸断她背部的钢板反而保了她一命,支撑起的小空间让她没有被钢筋水泥压死,也没有被火烧到。
眼前,还有几个幸存者鼻青脸肿,泥泞不堪地贴在一起,坐在救护车里。
她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
“老师,你醒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没有谁能拼出完整的记忆。
混乱、窒息。
有人被埋进去,有人被吞进大火。
只是转瞬之间,那所绿荫里的中学成了一片废墟。
到底什么是罪魁祸首?
台风?还是脆弱不堪的建筑?又或是那场火?
没有人知道。
操场上还停着一排消防车和救护车,警笛声就没有中断过。
她想回去。
想回学校去。
高三五个班级的老师和学生还在那片废墟下。
可她动不了。
一天之中,清醒的时候,安宁就躺在病床上,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起初,被找到的人还有呼吸,那些人基本上都是靠近窗边、远离火源的。
但随着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即使被找到,也是一具具冰冷的、破碎的身体。
幸存者增加的数量远没有死亡数爬得快。
接下来的一周里,孩子们陆陆续续被找到,家长陆陆续续来认领。
有的家长在操场附近支起了帐篷,昼夜守着这片废墟,欺骗着自己的孩子被找出来时还有呼吸。
大家都很沉默,多数时候甚至听不到什么悲伤的声音,没有人分什么你我,都只是在埋头寻找。
医院住院部被这场灾难的伤患占满,所有的病房里也蔓延着同样的沉默。
火是从四楼起的,大楼基本上被烧得只剩下框架,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倾斜着,剥落的建筑碎片堆积成废墟。
它埋葬的不仅仅是一百个学生和教师,还有一百个家庭和一百个梦想。
安宁在彻底被黑暗吞没前,听见冰冷的仪器滴滴答作响,身上仿佛又烧起了一场大火。
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以为自己在喊。
实际上,那只是从嘴里呼出一团带着血味的粗糙气息。
她没能守护住班里的孩子们。
之后的石头镇里,除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悲伤气息越来越浓郁,其余都在逐步恢复、重建中。
报纸上每天都有大篇幅的灾后重建报道,还有各种专家写的事故分析原因。
安宁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一次次从噩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床头柜上的药盒。
吞下后,脱力地躺回床上。
那些天她只反复想着一件事。
如果她早一点告诉大家,强硬一点让学校重视起来,或者干脆那天不要让所有人靠近学校,会不会避免灾难的发生?
能不能躲过这场悲剧?
死神挥下镰刀,挖走了一所学校。
*
雨仿佛下在屋子里,又仿佛下在眼前。
安宁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是干的。
她清醒过来。
昨天,安宁躺在报纸堆里睡了一晚。
她没有认真数过自己重生了多少次,报纸确确实实攒了很多不同版本的。
但都是那一年,时间或早或晚,基本断定为八月初。
她努力尝试过很多种办法,都没有成功。
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告诫自己。
关胜在操场望着二楼的窗户。
一个,两个,三个……
雷好帅平日里总爱耍滑头,一副不靠谱的憨憨模样。
而现在,他在救人。
关胜胸口恶狠狠地疼。
他对着空气问:
【雷大帅,好兄弟,你自己为什么没有跳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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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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