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何岩

何岩是从村里考上高中的孩子,在去镇上读书之前,他的生活还是天天面对着麦子、稻田,还有乱糟糟的鸡窝和臭烘烘的猪圈。

他并不讨厌这一切,相反,他为靠用劳动赚取的成果感到骄傲。

考上群英实验中学那天,整个村子的村民都提着新鲜的鸡肉、猪肉,来他家道贺。

同村的孩子大多都早早辍了学,何岩作为少数能继续去镇上念书的孩子,给家里争了不少面子。

中考结束的那个夏天,他家里为了请人吃饭,破费了不少。

何岩被人捧得飘飘然,虚荣心作祟之下,也请他的同伴吃了几顿大餐,临到开学前夕,一翻钱包,才变了脸色。

他差点要把自己去念书的学费给搭进去了。

镇上有太多他从未见过的风光,学校附近的门店,各种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

坐在教室里,听着身边同学讨论明星、电影,或者是新出的网络游戏,何岩完全听不懂,也融入不进去。

慢慢的,和他主动说话的人变少了。

他一顿饭只吃食堂里最便宜的素菜,常年晒太阳和营养不均衡,让他整个人显得精瘦黝黑,个子也不算高——尤其是在他同桌那位篮球狂热爱好者的衬托下。

校服一年四季穿在身上,里面的T恤都穿起了球,某节体育课上,他不小心抻碎了自己心爱的衬衫,心疼坏了。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找班级同学求助,借来了针线,把那开线的衣服缝得歪歪扭扭,他倒也不在意。

和镇上的同学差距太大,一切对何岩来说,都是陌生的、需要学习的。

那时候学校里总流传着他们班主任的事——听说是个美术老师,很年轻,没什么教学经验。

小村的学校从来没上过什么美术课,家里人总把那些所谓的艺术活动说成不务正业,何岩心里有些瞧不上自己的班主任。

他内心觉得不公平。

像一班班主任,人家是物理组组长,不仅教学经验丰厚,在老师中间也很有话语权。

反观自己班级……大概要从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了吧。

何岩闷闷地想着。

他心里是有嫉妒的,总觉得愤愤不平。

小村里教育资源稀缺,他恨不得住在学校里,日夜废寝忘食地学。

可这个班级里的大部分学生,总是喜欢嬉笑玩闹,他不理解,为什么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玩乐上。

在他以前的学校里,这样顽劣的学生,是要被赶出教室的。

然而安宁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们,尤其是他那成天吊儿郎当的同桌,一下课就跑没了影,周末自习也不来。

凭什么。

凭什么让那种人享受珍贵的教学资源。

他内心生出阴暗的想法,愈发看关胜不顺眼起来,连带着讨厌安宁。

同学总说何岩爱木着一张脸,开不起玩笑,总是以自我为中心。

他人缘确实不算好,长得也不好看。

何岩几乎破罐子破摔地想,大不了,就这样混三年。

他才不在乎同学讨不讨厌他,他只想快快考上大学,找个能挣钱的工作,让家里生活好一点。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宁愿不再回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去。

就是这样一个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把唯一一次讲义气的破例,给了他看不顺眼的同桌关胜。

他的三观被冲击、被重塑,随着课本上的学习,以及老师在讲台前开的每一次班会,何岩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想法过于顽固和老旧。

有些他不以为然的生活习惯,在村子里显得正常——因为那里人人都那么做,可是出了小村子,到了镇上,随着眼界的开阔,他才知道,原来有很多都是陋习。

何岩自知,他曾经依靠的父母,已经不能给他更多的知识和社会经验了。

父母有父母的局限,他爹妈努力凑钱,让自己有机会见到更广阔的世界,他更应该飞到更高更远的平台上。

他拼命学习的意义,也不是像爹妈期望的那样,为了将来升官发财,给家族添荣光。

他曾经坚守的理念,不一定是对的。

他信以为真的,也不会一成不变。

就像他知道,原来关胜和自己一样,生活得很艰难。

原来安老师是最公平的老师。

安宁每一次的决断,都落在何岩意想不到的方向上。

他先是震惊、质疑,无法接受,再然后慢慢尝试去理解、去改变,慢慢的,何岩开始对安宁有了改观。

何岩以前总觉得,老师就是传授知识的,教书育人,他忽略了“育人”。

安宁的教导让他养成了一种超越自己远见的习惯,他不仅仅被灌输着知识,也在被塑造。

多年后,当何岩自己成了老师后,才体会到原来教书育人是那么难。

每次遇到一些不听话的恶劣学生,何岩想放弃时,都会想起安宁。

如果是安老师,她会怎样处理呢?

何岩在沉思中慢慢冷静下来。

不知不觉,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有多么崇拜安老师。

同学聚会上,好多人过来跟他说:“何岩,我觉得你变化真大,跟高中时候不一样了!”

何岩挑眉:“怎么不一样了?”

关胜开玩笑插嘴道:“像个人了。”

何岩嘁了一声,没跟他计较。

那名同学搭着何岩的肩膀,真诚地说:“真的,我觉得你的行事作风,包括平日里带班的风格,有一点点……”

那人用手势比量着:“有一点点像安老师。”

捏在手中的酒杯晃动了一下,何岩移开视线,神情晦暗不明:“你怕不是喝多了。”

那天他第一次由着自己的性子,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中,将心底的想法悉数倾吐。

同学都笑着说他醉了,他却举着玻璃杯,澄明的酒液在光下摇晃,像一艘飘飘荡荡的小船。

他清醒得很。

某日,张蕊蕊以记者的身份来到了群英实验中学,采访了几名老师。

何岩听到消息,主动联系了她。

张蕊蕊有些惊喜。

闲聊时,张蕊蕊随口提道:“群英中学变化可真大,不像咱们那时候了。”

何岩凝望着操场,如今学校在附近扩建了几个运动场地,还单独盖了栋楼,用于丰富学生课余活动。

他说:“别说你们,每一届毕业回来的学生,都会说一句学校大变样子了。”

何岩自己身在校园里,对变化不是那么敏感。

不过,他也能理解张蕊蕊的惊讶。

在采访镜头前,他十分配合地谈了许多关于学校的事,包括这些年来的各种新变革。

当年叱咤校园的教导主任,人送外号“地中海”——苏茂成老师,早已退休多年。

即使是他这样富有经验的老教师,面对群英中学未来教育的看法,依旧保持着谦卑和学习的态度。

何岩在采访流程结束后,多补充了一点自己想说的话。

他看着镜头外的张蕊蕊,目光沉稳而坚定。

“我想,教育的意义就是这样吧。即使过了十年,安老师对我们的影响依然存在。”

“我依然以她为榜样,并且也希望,未来能带出一群如群英三班那样,团结友好、正直温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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