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消失了一天一夜,尧秋泽恨不得爬出电话把方前给吃了。
“我哥没事吧?”尧秋泽用尽毕生所学骂完方前才想起来他哥。
“他好着呢,”方前瞟了一眼佟鸣,又问,“东哥回去了吗?”
“回了,东哥跟我在书店,我差点报警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得明天,今天没车了,”方前说完对着电话心疼地说,“你去铁道口看看我的摩托还在不在,我锁了的,要是在你就去澡堂找胖叔,让他开车给我拉回去。”
尧秋泽应了后他就把电话挂了,汽车快要发车,他们找到车上去交了票,又坐到最后一排靠着窗户的位置。
方前坐下就捂着自己胸口,祈求镇上那些贼能放过他的摩托,钱都还没还完呢。
“要是真丢了,钱我赔给你。”佟鸣在旁边坐下说。
“啊?”方前张开眼看看他,直起身问,“咱们还剩多少钱?”
佟鸣把他俩混在一起的钱从兜里掏出来,除掉刚才买车票的钱,还剩下九十整。
“咱们到市里开间房,吃个饭,明天买火车票,”方前把钱分成三份,“够用。”
“嗯。”
方前又把钱卷在一起还给佟鸣,这会儿太阳已经快要落下了,他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身体放松惬意地呼了一口气。
“我好久没有回去了。”他说。
“你想去哪?”佟鸣问。
“我想想,”方前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你想跟我回家看看吗?我家,我妈收拾的可漂亮了......不过现在应该租给别人了,唉。”
他们在市里没有自己的房子,从他出生起就租在地质三队的家属院里,一租就是十几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因为是一楼,还带了个围墙围起来的小院子,院子里一棵无花果树,一到十月分,树上就会结不少无花果,他爬到树上去摘,然后和汪小曼一起坐在院子里吃,有时候那一个大院的兄弟也会来,还有一些小姑娘也会来。
还有汪小曼盘下来的药房,方前记得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就被转手了,好像改成了一家羊肉面馆。
现在他即使回去了也只能远远地望着它们,那些地方已经不在属于他了。
“不去了,”他说,“等一下车应该会路过,看一眼就行了。”
他们坐的这辆大巴车比刚才的小巴快了不少,是直接上高速走的,进入市区也才一个多小时。
方前从见到他熟悉的景色之后就开始变得安静,他发现这里和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可能路边绿化带里的灌木丛换了品种,这条商店街统一换了门头。
他还看到了他的高中,那个高中没有任何可让他留恋的地方,他只觉得晦气。
又过了几条街,他看见了他的小学,他侧过身指着窗外对佟鸣说:“我就是在这儿上的小学,你看见西边那条长长的坡了吗?”
佟鸣点点头。
“我们都管这儿叫好汉坡,骑自行车能累死人,而且一到冬天,整个坡都会结冰,下得去上不来,我小时候总在这儿溜冰,”过去了一点,方前就又说,“那里,我家的家属院,不过看不见我家那栋楼,太矮了,就三层,然后再往前一个路口,我妈以前就在那里开店。”
他看到了路口原本是药房的地方果然变成了羊肉面馆,看来生意还行,没倒闭。
短短三分钟,他记忆里最幸福的地方就远远留在了身后,佟鸣看到方前还出神地看着窗外,用胳膊肘轻轻碰碰他:“我们在哪下车?”
“再往前走点,”方前没把脸转过来,带着一股囔囔的鼻音说,“等下我叫你。”
佟鸣没再问,这辆车每个公交站都会停,有人上来有人下去,最后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天黑了,这次是彻底黑透了。
“哎你们俩,车要进场了。”售票员叫他们。
“我们终点下。”方前站起来。
车停了,把他们放下又走了,佟鸣完全不认识这里的路,就跟在方前后面走。
路越走越偏,人越来越少,方前扭过头问他:“你就不怕我把你拐山里卖了?”
结果佟鸣冲他笑了笑,方前打了个哆嗦:“你别笑。”
佟鸣不明所以,方前把头转回来继续走:“你在这儿笑跟回家了似的。”
走了几百米,他们站在一个大门前,佟鸣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陵园。
他看看方前,方前说:“你想你姐,我也想我妈了,你不想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我很快出来。”
说罢方前就过去叫门,门卫大爷出来就给他个黑脸:“今天不让进了,明天再来!”
完全不给方前反对的机会,直接就把门卫室的门给锁了。
但方前没有放弃,好不容易来一趟,没见到汪小曼不能就这么走了,他顺着陵园的围墙一路向上走,佟鸣也跟上一起,最后在陵园后面停下。
“翻墙?”
“翻。”
方前后退了几步,冲刺起跳扒上围墙,脚一蹬就骑上了墙头,行云流水。
他从墙头跳下来,脚刚落地佟鸣就稳稳降落在他面前,一点声都没有,方前伸出一个大拇指:“有点东西,你别真是回家了,这么自在。”
方前记得很清楚汪小曼的墓碑位置,好的位置他们买不起,方贯把汪小曼安排在了东南角倒数第三排的第六个。
他们没有手电筒,方前的那个忘在车里没带下来,只有月光洒在陵园里,凄冷寂静。
方前停在汪小曼的墓碑前,蹲下去捡起落叶和杂草丢到一边,佟鸣从兜里掏出来他们下午吃饭时拿的纸递给他,他接过擦了擦汪小曼的照片。
“我妈是不是很漂亮?”他仰起头问。
“很漂亮。”佟鸣说。
发自肺腑的。她的脖子细长,挺得笔直,和她的肩膀一样,哪怕已经是张黑白照片也充斥着旺盛的生命力,好像狭窄盒子里装的不是她,她还游荡在这世间。
方前在那里蹲了一会儿,来之前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现在又不知道从何开始了。
他咳了一声,决定就近说起:“妈,这是我朋友。”
他指指佟鸣:“这是真朋友,不是街上混的那种,还有他弟,也是我朋友,我和我爸回镇上了,已经半年了。”
他把下巴抵在胳膊上,笑了笑说:“镇上挺好的,我现在在书店看店,还买了辆摩托,就和我爸年轻时候载你那辆很像。对了,我从家里搬出来住了,我爸总怕我惹事,哪都不让去,我总跟他吵架。这次我是被火车拉来的,这家伙心里难受喝多了跑人家车厢里睡大觉,我去找他,我俩就一块儿被拉过来了,唉,他也很惨。”
佟鸣没有做声。
“他比我惨多了......他家里那个不省心的弟天天跟他作对,他还是被收养的,他......”方前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把脸埋进了胳膊里。
陵园的夜太静,佟鸣低了低耳朵,轻易就听到微弱的抽泣声。
“你怎么了?”他不知道方前为什么哭。
方前没有抬头,他把眼睛用力抵在胳膊上,吸了吸鼻子说:“嘲笑你活得惨根本没办法让我高兴。”
方前用手抹了抹眼睛,怔怔看着墓碑:“和一个可怜的人比可怜,到底能得到什么满足?又没办法消除我的痛苦,失去的人也回不来。”
佟鸣的手颤了颤,指尖落在方前肩头,又轻轻收回来。
他后悔曾经和方前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的他不是为了得到满足,只是扭曲地认为明明经历过痛苦要怎么才能每天嬉皮笑脸,可怜就应该把自己埋进地底缩进壳里,他是这么做的,他也希望别人这么做,一起沉沦总比自己在阴影里看别人光芒万丈要痛快。
他很后悔。
“方前。”
方前转过脸,看佟鸣在他面前低着头。
“对不起。”
方前看了佟鸣多久,佟鸣的头就低了有多久,直到佟鸣听到了一声笑。
他抬起头,看到方前托着脸颊,笑着对他说:“看到你愧疚我心情好多了。”
佟鸣皱了皱眉。
方前伸出手,在佟鸣肚子上拍拍:“你越来越像个人了。”
佟鸣看着这家伙脸上还挂着泪痕还不忘笑话他的样子,没忍住也抿起嘴笑了笑。
突然一道光柱从前方打了过来,门卫大爷浑厚的声音朝他们大吼:“谁在那儿!”
“我靠!快走快走!”方前脑袋一缩,忙推着佟鸣的背,“弯着腰走!”
俩人猫着腰躲在墓碑后面往墙边跑,方前边跑还不忘回过头对汪小曼说:“妈!我改天再来看你!”
摇晃的光柱朝他们追过来,门卫大爷举着手电筒大叫‘站住’,佟鸣和方前两个人扒着墙头轻巧地翻了出去,落地时确认对方跟上了,相视一笑,然后转头向大路跑去。
陵园的位置偏,他们顺着路走了半个多小时,看到路边有家宾馆,宾馆旁边还有个小饭店。
“就住这儿吧。”方前说。
两人推开玻璃门,前台就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看了他们一眼就继续低头看手里的小说。
方前站在柜台前仔细比较了一下房间价格,大床房四十,标间五十五,他正算着佟鸣就掏出一沓钱对前台说:“开个标间。”
方前上去一把按住佟鸣的手,对她说:“大床房就行。”
“不行。”佟鸣很抗拒。
“有什么不行?”方前转过身背对着前台,压低声音,“标间太贵了,能省一点是一点,万一路上再有什么事呢。”
佟鸣还是不愿意:“两个人挤着睡不好。”
“就一晚上,单人床都挤过大床怎么就不行了?”他也不管佟鸣意见了,直接把钱拿过来转身说,“大床房。”
前台面露难色,显然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她确认了一句:“你们俩男的确定开大床房啊?”
“对,没钱。”方前很真诚。
那真诚的闪亮亮的大眼让前台放心了一点,看起来是真没钱,不是来乱搞的。
拿了钥匙上二楼打开门,房间还不错,床也够大,床的正上方有个吊扇,旁边还有个落地扇,这下晚上应该不会太热。
两人痛痛快快冲了个澡,又把身上的衣服给洗了,挂在窗户外的铁丝上,现在这个天气一晚就能干。
洗完浑身上下就剩个大裤衩,佟鸣僵硬地坐在床的左半边,方前趴在床上把床尾的落地扇调好角度,刚刚好能吹到两个人。
调好他坐回来,看看自己又看看佟鸣,上次睡一张床还带了背心,这下真是除了大裤衩就什么都没了,要是再睡着睡着挤在一起别说佟鸣不自在,他也尴尬。
他把床上的被子叠成一个长长的竖条,放在床中间。
“你睡那边,我睡这边,这下没问题了吧?”
“嗯。”
方前躺下了,佟鸣伸手关上灯。
困意马上就席卷上来,方前在自己睡着前还不忘对佟鸣说:“我要是挤你你就把我叫醒。”
“好。”
两句话说完屋子里就静了,没过多久,风扇的呼呼声里隐隐掺入了两个人熟睡的声音。
佟鸣喜欢侧着睡,他习惯把脸朝着墙,不过这张床在房间正中央,他就转向左边,把背留给方前。
半夜不知道几点,但一定很晚了,佟鸣感到一股异样,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腰上多了一只手,两腿间还挤进来一条腿。
他转过头,看到方前从右边翻滚到中间,抱着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床被子,手脚搭在他身上。
他抬起脚勾着方前那条腿轻轻放回去,又抓住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方前哼了一声,还熟睡着,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指勾了勾,正好挠着他的手心。
他停顿许久,又把手松开了,方前那只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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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为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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