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 7月11日 周五 阴

办公室里的空调吐出来的冷空气，正好吹在我的头顶。从室外带进来的暑气被拂去了许多，吹得人神清气爽，脚丫子都在鞋子里舒展开了，正是适合战斗的状态。

冯总作为一个商人，掌握着高超的谈判技巧，他并不打算先开口，在对面频繁地更换坐姿，等待我们这边率先承认错误。

他不开口，那我也不开口，是他要把我叫进办公室的。我作为一个在门口已经承认了错误，并愿意承担事后清扫问题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好和他说的了。

对于我这样反常的强硬，冯总终于还是率先沉不住气：“小梁，你最近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有点心浮气躁的啊。”

“没有啊。”

“那你是对我有意见吗？”

空气凝固了大概有两秒的时间，脑门上幻感一道虚汗滚下来。

小手抢在我前面答话：“不好意思冯总，是我对您有意见。”

冯总饶有兴致地挑动了一下他右边的眉毛，发出“哦？”的质疑声。

我不大放心小手出面冲锋陷阵，万一他语出惊人，干一票大的，日后再跑路，留下来修补大窟窿的人是我。何况这是我的工作场所，于情于理都该我自己解决。

于是我藏在桌子下面的左手一把抓住了小手的右手，防住了他再度开口。

我说：“不是不是，不是他对您有意见，是我对您有意见。”

冯总两根眉毛都挑了起来：“都对我有意见呗？”

小手点头我摇头。

冯总随意地指了一下我：“就因为我昨天开了个玩笑？”

他分明就很清楚自己那么说有问题，但仍然要说，到底是想做一项服从性测试，试探我的底线，还是他本人就是想犯那个贱，我不得而知。

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并不是很尊重我。

也许对上级要求尊重，确实是一个非常奢侈的想法。

我手里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些小手的手，他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不知道是不是想给我一点支撑，同样也将我的手握紧了一些。

我说：“冯总，非我本职工作相关的内容，以后可以不要交给我做吗？”

对面这个狡猾的商人朝椅子后背上靠过去，两手一摊：“我什么时候给你布置非本职工作的内容了？哦，你说的是让你跟我一起去见客户吗？跟客户介绍介绍我们公司的财务状况，也是你的本职工作吧？”

“我说的是修灯、买咖啡，还有帮你回忆网银放到哪里去了这些。”

冯总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语气里带上了点点恼怒，开始跟我模糊概念：“网银是归你负责的吧？咖啡……你不经常吃饭回来给外面那小张小孙的带奶茶吗，帮我买杯咖啡是委屈你了吗？不是我说你，小梁，你是来打工的，我给你指派的这些轻而易举的事情，又不是为难你，你还有脾气了？我记得你以前也不这样啊。”

“我以前比较能忍。”我说话很用力，也许指甲也嵌进了小手的肉里，“冯总，您要是接受我的要求的话，我还继续给您打工，您要是不接受的话，我这会儿就可以去打辞职报告。”

小手朝我看了又看，反复确定我是否冲动上了头。

“小梁，你再仔细想想，人要现实一点，你这个要求，去哪个公司都不可能实现，上班就是会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要是跟你一个想法，这公司根本都开不下去。”

冯总的凳子不离地地向后推了一小段距离，两手插到胸前，视觉上将他自己推得离我们远了许多。

趁我还没有做出回应，他又朝小手说道：“这你得说说小梁，上班又不是在家里，不能让公司哄着她吧？”

我大体知道，我应该是没有办法实现我的诉求了。于是站起来，把小手也拉得站了起来：“他做不了我的主，我就呆到这个月底，冯总您尽快找人接手我这个岗位。”

我拉着小手走出冯总的办公室，一口气走到电梯门前才停下来。交握的手掌间，汗涔涔的，一半是我的，一半是小手的。

他问我：“是我害的还是你本来就有这个打算？”

“本来想等学会画画再辞职的，你害我提前了打算。”

“啊？”小手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你要是学不会就不会辞职吗？”

“学不会也辞。”

他那口气松了出来：“辞就辞了吧，我早看他不爽了。”

“你看他不爽什么？”

“他看你眼神不对劲，看那天我们吃火锅一起遇到的姑娘也不对劲。”小手停下来想了一下，“但是这两种不对劲还不太一样。我说不上来。”

他还整上第六感了。直男的第六感能准确吗？

我给小手按了个下行电梯，提醒他端盘子要迟到了：“你快走吧，我还要指望你一天的六十块钱养我呢。”

送走小手回到工位，我就开始敲辞职报告。第一次写辞职报告的心情和第一次写检讨书时的心情一样澎湃。我敲键盘的手有些颤抖，甚至感觉血液都涌入了大脑，导致十指供血不足而有些微微的麻木。“咔哒咔哒”声敲在键盘上，文档里蹦出来一遍又一遍的：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打印机将我的辞职报告吐出来的时候，我想的是，我终于要出狱了。

这件事我还不能先提前跟我爸妈说，说了也许就辞不成了。不过已经被我搞成这样了，他们不同意我应该也留不下来。之后也许会被念叨好久，也许再找下一份工作也要耗费很大的精力，也许还不如这份工作，也许偶然想起来还会有片刻的后悔，我是不是太冲动。

但事已至此，现在我应该积极畅想八月份该怎么好好休息。

有同事凑过来问我是不是被冯总训斥了。一个来问，就有七八张耳朵竖起来在听。

我说：“没有，冯总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吗？”

他还真是。但我给他个面子。

同事闻言脸上浮出一股子讥笑的意味，笑冯总或是在笑我，我也不想细问。

我想起门口的烂摊子还是小秦收拾的，得去看看。前前后后加起来，真是让小秦给我帮了许多忙。

门口的散尾葵和泥巴已经清理干净了。前台坐在椅子上正在整理资料，看见我走过来了便抬头起身，将胳膊撑到案台上：“哟，小梁，还知道过来看看啊。我和小秦收拾了很久呢，你也不跟我们说声谢谢。”

“谢谢你。小秦呢？”

前台得到了这声诚恳的谢谢并没有痛快起来的样子，怏怏地坐回去，手无力地一挥：“上厕所去了。”

我又去卫生间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小秦，回工位的时候，她从身后冯总的办公室出来了。

霜打过一样，比我这个快要失业了的还要无精打采，我叫了她三声她才恍恍惚惚地回神。

“你怎么了？”我问道。

她欲言又止，扫了一眼周围：“我们中午一块儿去吃午饭。”

我和小秦找了一个小店靠墙的位置坐下来，店里冷气打得很足，坐了没多久，点的午饭还没上就开始觉得有点冷。

还好我出来带了个遮阳的薄外套。

我正悉悉索索地往身上套衣服，小秦直截了当地开口道：“小梁，能不能不走啊？”

我心里一咯噔，冯总怎么这就给我秃噜出去了：“你知道了啊。做得不高兴，早走晚走都一样。”

小秦轻轻磨了磨起了鸡皮疙瘩的两只胳膊，又喝了一大口冰水。垂着眼睛，满脸失落沮丧：“感觉你做得都挺好的呀，是哪里不高兴了？”

她这么惋惜的样子，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这个公司还能有个人为我的离开而难过。于是我安慰她说：“没关系的，我们以后还可以周末约了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最多到这个月底吧。”

“你是不是已经找好下家了？”

“那倒没有。”

“那你重新找工作不是很麻烦？”

“到时候看吧，先休息几天。”

“有男朋友支撑真好啊。”小秦突然感叹一句。

我怔住，没有对她这句话作出回应。小手能支撑我吗？不对，小手能算我男朋友吗？

小秦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服务员端着我们点的东西送了过来，她便把没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我拿不准能跟小秦交心到什么地步。她和程可不一样，我们好像很熟悉了，但又没那么熟。她有很多事情没有和我说，我也有很多事情不会和她说。我们可能都在等对面先开口。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小秦的。我的眼睛太好使了，尽管小秦接得十分迅速，我还是瞥到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冯总。

小秦接起来也没有走出去接电话。我埋头吃饭，实在是不知道该不该听到这通电话。

小秦：“我和小梁在外面吃饭。

“好的，我吃完回去路上买。

“可是我下午还有别的工作没做完。

“好吧。”

等小秦挂了电话。我问道：“他让你买咖啡吗？”

她点点头。

“真不是个东西。让他点外卖好了呀。”我没有忍住，当着小秦的面就骂出了声。

小秦眼睛里闪过一道认同，一筷子捣在碗里：“确实不是个东西。”

我以为小秦和冯总关系还挺融洽的，她的话十分出乎我的意料，难道也不是我看到的那样吗？

这世界上的人外壳太多，我很想知道他们本来的样貌，但这个拨开外皮的过程漫长又劳累，很多时候我只窥见了他们的一角，就被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