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 7月11日 周五 阴
小秦捣在碗底的筷子划拉着光滑的瓷壁,幅度没有很大,但依然发出了细小的、令耳膜生痒的摩擦声。
我试探地问道:“你和冯总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店内人声嘈杂,坚持没有将外套穿上的小秦在静静地听了许久喧嚣之后,选择主动向我剥下她的第一层外壳。
“小梁,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不要跟别人讲。”
“什么?”
“上个月中旬的时候,我家里出了一点情况,我就想去找冯总,问他能不能预支下个月的薪水。”小秦苦笑了一下,“你是管工资的,肯定知道他并没有同意提前发给我。”
我想,我应该先问问小秦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我又怕会把话题岔开十万八千里去:“那你怎么办的?”
“冯总说他可以从个人角度借给我。”
“他给你提了什么条件?”我的眉毛情不自禁地皱起来,下意识就觉得冯总肯定不是个大慈善家。
“他让我陪他去应酬两次,只要能谈成那个单子,还可以给我涨薪。”
小秦的工资上调了,她应该是谈成了。
“那是还发生了什么吗?不然你怎么会骂他。”
“能谈成一笔,就会有很多笔等我去靠喝酒谈成。”小秦把手里的碗筷放下来,又端起了水杯,“他有一次不是还叫你一起去见客户的吗?”
我点头,还让我买礼品呢。
“那时候我正好饮酒过量,喝出急性胃炎了。”
患上了急性胃炎的小秦还在聚餐的时候给我挡了一杯酒,我心头一紧,我真是太坏了。身为知情人的冯总都没有伸手让小秦不要喝下那杯酒,他更是坏得没边。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从哪里接小秦的话,是该先痛骂冯总一顿还是先向她表达歉意,抱歉于我产生过她和冯总有不正当关系的想法。
小秦手里的水杯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发出一声响亮的撞击玻璃声,有一些水花溅出来。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用恳切又期盼的眼神看向我:“小梁,你帮帮我。”
“帮你什么?你家里的情况还没有解决吗?”
“不是,已经没有那么着急了,但是冯总还在一有应酬就叫我去陪酒。”
“你拒绝他呀,我能帮你什么?”真不是我冷血无情,我都要离职了,我也不会喝酒。
“公司的财务肯定不是干净的,你一定能搜集到资料,我想让他进去。”小秦用最柔软的嗓音说着最狠厉的话。
我整个人“腾”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邻桌的人向我投来不解的目光,我又缓缓坐下去。
这么帮小秦,我就是在拿我后半生的职业生涯帮她,没有一个公司会要一个检举过自己单位财务问题的员工。
小秦肯定不单单是喝出急性胃炎这么简单。如果她不想说,我也不能硬撕她的伤疤。如果她肯拿她受到的伤害去检举冯总,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让我帮她。
我又觉得很热了,恨不得将身上的外套再度扒下。小秦的这些话在我平淡无涟漪的人生里刮出了一道强级海啸,这跟小手的到来一样天方夜谭,我要细细咀嚼,也不一定能消化。
“嗯?”小秦的手在我手背上搓了搓,征求我的回答。
我的手被她压着一动也不敢动,我说:“小秦,这有点难。”
“我知道很难,你不想帮我我也能理解。”小秦松开我的手,恢复成最初我们没有开始这个话题的模样,脸上没有一丝褶皱,重新拿起碗筷吃饭。
她的自我调节能力之强,情绪转变之快,我也跟不上。不确定她是不是就此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说:“我们想想别的办法,总有别的办法让他不叫你去应酬了。”
小秦往嘴里塞进了一大口饭,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敷衍地说道:“我再想想。”
也许我让小秦失望了。她刚向我打开了一条门缝,被我的拒绝狠狠合上了。
吃完饭我和她一起去买咖啡,我心里有些许的不是滋味,在我说完离职之后,连买咖啡这种事也落到了小秦的头上。我不仅没有向她伸出援手,我还让她陷入了沼泽的更深处。
小秦把咖啡送进冯总的办公室,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我想了又想,推开冯总的办公室,想去给小秦打抱不平,反正我提了离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一进门没看到冯总,正要出去找他,他从卫生间的方向缓缓回来,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意味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就恢复成了一贯的漫不经心。
他手上没有小秦买的咖啡,办公室里也没有,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冯总在我们面前喝过咖啡。
他是不是,压根就不喝咖啡。
我顶着门的间隙,冯总从我身旁进了办公室,直到坐下来才问我道:“找我有事?”
我把离职报告摆到他面前。
“合同里有保密协议的,这个月底你走不了。”冯总的四根指头点在这封报告上面。
为了多拖我十天,他连保密协议都端出来了。
我说:“那我就下个月十一号走。”
“行吧,既然你去意已决。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挽留我也挽留了。”冯总没有打开报告看一眼,塞进了抽屉里,见我仍然没有退出他的办公室,抬头问我,“还有什么事吗?”
“冯总,你雇个秘书吧,小秦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把拉开的抽屉重重地合上去,有种气极生笑的感觉:“你还打抱不平上了?你不要进步,还不让别人进步?”
“小秦肯定也不喜欢这种方式的进步。”
“你又不是她,她做不来自己不会跟我说吗?”
“小秦家里有困难,她怎么可能跟你说做不了。”
冯总站起来,没有做什么大动作,只是对我怒目而视:“有困难才更应该努力工作。你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之前只觉得冯总像个活爹,现在他愤怒的模样像个活阎王。那种来自成年男性和上级掌权者的压迫感,在他站起身的瞬间侵袭而来。他在力量、手段等等全方面,对我和小秦来说,都是碾压。
我在与他的对视中,急迫地想要转移视线。但我偷偷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让疼痛的思维阻止我在眼神的斗争中败下阵来。
他真是个残酷的商人。连这种目光交锋都不肯让利给我们这些喽啰。
他对我吼道:“出去!剩下一个月把你该做的做好了!”
我也气势汹汹地甩门走出去,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我完全没有占到什么上风,以及给小秦争取到任何更好的待遇。
办公室外的同事们听到里面这么大的动静,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一下午的工作我都憋着一股气做着。我需要想一个出气的方法,还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千。这大概是蚍蜉撼树,是痴人说梦。
晚上小手来接我的时候我脑子里还在琢磨这件事,上车后他叽叽咕咕跟我说了什么全都从我的左边耳朵滑进去右边耳朵滑出去了。
连车开到了小区楼下我也没注意。小手已经下了车,并且拉开了我这边的车门,拔掉了我腰上的安全带。
“你在想什么呢?还不下车吗?”
“下下下。”我磨蹭着去拉安全带,摸到扣子一把将它扣上了,然后脚往车下探。心里还纳闷,这车怎么下不去。
小手叹了一口气,帮我把扣子又解开:“你在梦游吗?”
“哈哈。”我尬笑两声,跳下了车。
“是不是早上的事,冯总为难你了?”
“没有为难我,为难小秦了。”
“跟她有什么关系?”
“跟早上的事没有关系。”
小手不解。
“哎呀,你不懂。”我推着小手朝回家的方向走。
他后知后觉地觉得他早上的行为有些幼稚,反复向我确认我是不是在受那件事的困扰。
大门已经拧开了,他站在我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撑在门上,阻止我拉开:“画画,我最近可能要回去了。”
我在他的手臂下开门使的劲突然就卸下去,门被他压得“咔哒”一声又合上了。
发散在外的思维被拉扯回小手这边,我把拔下来的钥匙重新插回钥匙孔里,并没有抬头去看小手。我“哦”了一下,问他:“那什么时候再来呢?”
“不知道。”
“那你明天还能和我一起去继续剧本杀吗?”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他在我身后静默片刻:“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他莫名其妙的道歉反而惹得我鼻头一酸,我本来就是把他当调剂生活的玩具看待的,他为什么要道歉,我为什么要觉得委屈。
这酸涩堵塞的胸口又是为什么,溢满眼眶的泪水又是为什么?
我忍了一下:“这次可以晚一点走吗?”
他仍然回复我一句“不知道”。那忍了又忍的泪珠子还是守不住,夺眶而出。
我应该十分嚣张地痛斥小手的来去自由的,但我没有。我大体明白,有什么东西越线了。
身后的声音也略显沉重:“画画,你再等等我,等我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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