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艳秋醒来的时候,浓烈的草药味道溢满鼻息。
他睁眼起身,胸腔之中的痒意难以克制,当即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猩红的血顺着指缝溢散而出。
“真是奇了。”身侧传来若有所思熟悉声音,“不过去了一趟魔域的太岁渊,便将自己搞成这番模样,我常云迹的徒弟也有今天?”
谢艳秋循着声音看去,果然看见右边床头处立着个面容温和平实的男人,正以手中折扇轻抵下颌,眸色微垂的喃喃自语。
正是他的师尊,沧极宗的玄云真君,常云迹。
“……师父。”
谢艳秋环视周遭,“我怎会在此处?”
这里的陈设规制而齐整,一眼便可辨认出是沧极宗草药堂专设给受伤弟子休养观察的房间。
“不然你还想在哪里?”常云迹眉毛挑起,“若不是玉铮那孩子回过神来,早早的传讯与我,你如今恐怕连这条命都捡不回来。”
他神色不虞的寻了个椅子坐下,扇柄敲在掌心:“交代,气血逆冲,直逼五脏,怎么搞的?”
……
谢艳秋没答,只问常云迹,“段师弟在何处?”
“那孩子,战战兢兢的守了你一夜,我打发他回去休息了。”
“那师父可曾见到一位名唤‘林琬璎’的师妹?”
“什么林琬璎?”常云迹掀眸,“我听说你是追着魔域那个妖女去的——难道她挟持了这个林琬璎?”
“正是。”
谢艳秋将悬崖上发生的事情讲过一遍,只是隐去了最后落玉鸩的内容,“这位师妹坠入太岁渊,我请段师弟与几位同门以纵灵术寻她。”
“那恐怕是难寻。”常云迹听了神色微凝,“太岁渊乃魔域六域之一,是橫隔在魔域与仙门之间的天堑,她一个普通弟子,落下去的瞬间恐便被群魔撕碎丧命了。”
“弟子知晓。”谢艳秋道,“我自封灵脉之前,在那位师妹身上下了护灵罩,约能维持二十个时辰的时间。”
“以我如今感应,那护咒并未消散,只要在时限之前寻到……”
“你想让我去?”常云迹不动声色的打断他。
“弟子可以自去。”谢艳秋从床榻上起身。
“拉倒吧。”常云迹冷笑一声,从椅子上起身,折扇展开嘲他道,“我去就我去。正好趁着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怎么跟我交代气血逆冲五脏的原因——自封灵脉可不会出这个症状!”
等到常云迹离开,谢艳秋才缓缓垂眸,看向自己掌心颜色猩红的血迹。
以时间来算,今日已经是第二日,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是半月后的第一天。
落玉鸩的药力催化他体内灵力与封禁的对抗,导致气血逆冲,伤至五脏,直接因剧痛而失去意识。
倒阴差阳错的度过了那段所谓的“难熬”时间。
·
解决林琬璎是第一步,但只解决掉林琬璎是不够的。
童霜玉微微垂眸。
在梦中那本书中所写的内容里,她与林琬璎在矛盾上最开始的交集确实是因为掳走了她的“师兄”谢艳秋。
但那个时候林琬璎刚刚拜在谢艳秋的师父玄云真君门下,与谢艳秋其实并不相熟。林琬璎救他,初时也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的师兄妹名分,和同门情谊。
只不过在后来的发展中变了质。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童霜玉细细的回忆着。
梦中她起初并没有将林琬璎放在眼中,一个小小的沧极宗外门弟子,就算突然生了天赋,崭露头角,成为某位真君座下的亲传,也绝不至于被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孜孜不倦的针对和截杀。
她针对林琬璎的真正原因……似乎是因为后来,林琬璎的手中有一件宝物。
宝物名为琳琅骨,具有同时能够承载灵气和魔气,兼容并修的效果。
也正是因为这琳琅骨,林琬璎后来的修行速度才一日千里——无论怎样驳杂混沌的力量,都能够被这东西转化为最根本的天地元气。
而她,便是因为灵魔并修,导致后期力量失控不稳,频频遭受反噬,所以疯了一样的想要从林琬璎手中夺取那具琳琅骨。
灵、魔、并、修。
童霜玉慢慢摩挲着手中的墨玉。
她确实走的是这样一条偏僻路子,并引灵气与魔气入体,双元并修,以提升实力。
这是条风险极高的路子,须得持续维持体内灵气与魔气的平衡,不然一旦二者争斗失衡,一方压到一方,修行的主体便会遭受到反噬。
要么神志消磨,化作行尸走肉。
要么死。
这也是为什么,童霜玉思虑过后,决定相信那梦中的内容——这些年,她在修行上确实显现出一些偏颇失衡的苗头。
虽然都很快便被解决,但终究是于心底留下了顾虑。
如今林琬璎死了,摆在明面上靶子一样的风险被消灭,她便要着手解决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隐忧。
·
林琬璎是在拜入玄云真君门下,成为亲传弟子后才得到琳琅骨的,而这所谓的琳琅骨,最初出现之地,乃是在位于仙门与魔域,妖谷交界之处的荟朱城。
荟朱城又名混沌城,是一个三角形状,被夹在三处势力的交汇点。
这里鱼龙混杂,百汇云集:仙门违命叛逃的逆反者,妖谷苟且隐匿的偷生者,魔域残忍嗜杀的贪婪者……所有被规则和法度抛弃之人都堆聚在此。
混沌城是绝对的灰色地带。
混沌无主,野蛮自由。
自然也没有“律”的存在。
童霜玉的目的地是混沌城的妙言阁,那里售卖一切消息,只要给出的筹码足够,便能知晓所想要知晓的任何事情。
然而路走了才一半,未至目的地,余光便瞥见一个几分眼熟的人影。
……其实要说眼熟,也并不太算得上。
只是那日这身形确实给她留下了些许的印象。
他的衣衫与寻常沧极宗弟子并不相同,没有那种水青色的裱边袖带,而是一种微深的,仿佛被水墨晕染上去的绀青色。
再加上衣衫颜色以白为主,一眼望过去,在众多深衣斗篷的混沌城,还蛮扎眼的。
童霜玉心中思量,隐匿行迹,跟随上去。
便见那青年行了一段路,竟转向妙言阁的方向。
有意思。
童霜玉微挑眉梢。
他来这里干嘛?
童霜玉随手从街上取下一只面具,覆戴面上,扔了块指节大小的墨玉给那摊主,也走进去。
妙言阁是个三层高度的楼阁,其阁主喜爱容貌俊美的少男少女,因此阁中负责引领服侍者皆大若此。
他们统一穿着明黄色的对襟长衫,发束双寰,眉心落红,精致而又美貌。
童霜玉进去的时候,便看见已经有一个漂亮的少女引着谢艳秋向楼阁上层而去。
“阿玉姐姐。”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年凑到童霜玉身侧,盈盈笑着低唤了一声。
童霜玉瞥了一眼。
这少年面熟,她来妙言阁时常由他接待,因此即便覆了面具,也能够凭身形衣着辨认出来。
童霜玉倒也没打算太过遮掩,面具也只是为了挡谢艳秋的眼。
她认下这一句称呼,问他道:“方才那人,想要什么消息,竟要引去二层?”
妙言阁做消息生意,自然也有分级。一层的消息普通寻常,无论谁来,只要给出等价的筹码,便可知晓。
二层则是私人的,藏着秘密的。
至于三层,便是阁主本人的领地了。
“阿玉姐姐想要知晓?”少年眼神一亮。
童霜玉惯常与他打交道,直接从储物珠中取出枚巴掌大小的墨玉扔给他。
“还需再多一点。”少年咬着字音,“阁主禁止泄露客人的消息呢。”
童霜玉微微挑眉,倒也不恼,又取了两枚给他。
少年眼睛立刻如月牙般眯起来:“姐姐随我来。”
混沌城这地方,生存和利益为第一要义,一切规则都不过是相对而言的权衡。
少年引着童霜玉从另一个方向上楼,带她到一间安静的小室:“姐姐稍坐,我去去就回。”
他出去了片刻,再回来时,手上托着一个盘盏,盘盏上是一枚玉珏。
玉珏上莹光流转,显然已经被使用过,录入的内容。
童霜玉拿起玉珏,凝神片刻,去读其中的内容。
只是问题,并非答案,所以读起来很快。
但童霜玉却捏着玉珏停了许久,眉目也轻微的凝蹙起来。
“姐姐可看完了?”少年有些急,“那位客人正等着,得尽快报上去。”
报上去后,才好查阅阁库,看能不能给出答复,并定价。
“不必报上去。”童霜玉粲然微笑,又取了五枚墨玉出来,“我可以给他答案。你去假走一遭,我将答复录进去。”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珠转动,没有出声。
“别转了。”童霜玉直接将盘盏上的玉珏拿起,“他的消息不报上去,便是没有来过,这消息值多少价,定多少钱,便由你们定——只要嘴巴守好了,他给的墨玉半块也流不到别人的口袋里面去。”
她左手引灵,一行行的于玉珏之内刻录上那消息的答复。
少年站立在原地,好似被定住了般,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作,直到被刻录好的玉珏重新归于盘盏之中。
“好了,去吧。”童霜玉抬手赶他。
少年弯腰冲她露了个笑,乖巧的退了出去。
·
谢艳秋回去沧极宗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晚上,草药堂内外都燃了照明的灯珠,和夜色交汇在一起,融成明明暗暗的光。
玄云真君常云迹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一张小椅上候他。
谢艳秋沉默了一瞬,止住当下想要退出去的**,双手合于身前,规矩的拜了个礼:“师父。”
“现在装乖已经来不及了。”
玄云真君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直接开门见山的质问自己这个弟子:“你楉霜师叔说你取了墨玉玦,去混沌城了?”
墨玉玦是一种专在混沌城内流通的“钱币”,若要在混沌城中做什么,脱离墨玉玦寸步难行。
谢艳秋知晓瞒不住,直接答道:“是。”
“去做什么了?”
这次谢艳秋没答,而是转移了话题:“师父可寻到那位师妹?”
“寻到了。”玄云真君没好气的道。
他倒是不气谢艳秋去混沌城做什么,他气的是这个弟子刚受了伤便向外跑,从不爱惜自己半分。
且他从小便这般模样——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但是生气这件事情没有办法弥平,这臭小子也不会真心实意的认错,恼怒憋在心里,也只有自己难受。
玄云真君不端着,顺了谢艳秋的台阶便下:“没受什么大伤,交给楉霜了,已经给她检查过,正在休息呢。”
停了一瞬,“你要去看?”
谢艳秋微微摇头:“时间已晚,我不便去叨扰师妹休息。”
玄云真君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他这徒弟赤条条的单了几十年,身边同门一个接一个有了道侣心上人,唯独他,连个相熟的女弟子都没有。
整个玄云峰上冷清清,除了他们师徒俩没旁人。
这次突然凭空冒出来这么一个小姑娘,还以为有戏呢。
“不去便不去吧,赶紧滚回去休息去。”玄云真君敲着扇子赶人,“若是明日叫我发现你不待在玄云峰上,我就让你去戒律堂关禁闭!”
谢艳秋垂眸,行了礼,乖顺告退。
从草药堂到玄云峰,御剑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可到达。但是堵塞于灵脉中的伤势并未痊愈,不能动用灵力,谢艳秋便顺着山门的小道步行回去。
时间是夏末秋初,正午炎热早晚清凉,拂面便有微凉的风吹拂而来。
谢艳秋微抿着唇,顶风走了一路,至玄云峰时鬓角的发丝被吹得有些散乱,交股相互缠绕。
他进了院落,回去房间,敞开窗扇,点起一盏夜灯照明。
柔冷的光线便将整个房间都照亮。
他端着灯立了片刻,直到窗外灌入的风摇曳了下窗扇,才有些回神。
缓慢的将灯盏放在右上方的桌角,在桌前坐下。
从袖中取出那块贴着衣衫放了一路的玉珏。
玉珏上已经有了些温度,碧润的光泽在夜灯映照下莹莹流转。
谢艳秋闭上眼,分出灵识去读其中的内容。
玉珏上所刻录的,是关于某个人百年之中的经历:
合道二十一年,于魔域无人境凭空出世。
得无人境主信服,拜入无人境主麾下。
挑唆无人境主与太岁渊主相斗。
毒杀三日梧桐之主。
收归女牀山,屠百魔。
纵厄斗场群魔出逃,二百二十一死一百六十七伤。
截杀妖谷**泽车队。
……
谢艳秋一字一句的读着。
内容不多,刻录极为简短,然每一个字,都累累的积着白骨,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
谢艳秋强忍着这份血腥的气息读到最后:
魔域六域,现女牀山之主。
童霜玉。
他的灵识在最后那个名字上停留片刻,缓缓的抽离。
玉珏中的内容被阅读过,其上流转的光色便消散,通体变得黯淡。
谢艳秋缓了片刻,抬手轻轻的按住眉心。
他不是没听过童霜玉的名字,沧极宗内与她有关的卷宗更是堆积满架——每一册,都记载了与她相关的一件残忍之事。
那些卷宗谢艳秋都看过,极尽批判之语,将她描绘得罪大恶极。
是以他才动了往妙言阁寻求消息的心思。
混沌城位于三域交汇之处,没有归属没有立场,在一些信息的记录上会更为客观全面。
却不想看到的却仍旧是这般触目惊心的内容。
伴随着这些文字,太岁渊上那个薄戾而又冷漠的眼神仿佛再度出现在眼前。
她当着他的面,亲手将一个无辜的少女推下太岁渊,笑容明媚而又张扬。
似乎理所应当便是这样的人。
谢艳秋顿时觉得脑海杂乱起来,各种细碎的片段交错着出现,仿佛烟火炸开。
他默念了两遍静心诀,重新将灵识附于玉珏之上,开始读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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