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来聊聊你的问题。”

她们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来。艾米拉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搭在大腿上，屏息静气地聆听，克制着不去揪靠枕边缘的流苏。

在来到元素世界、有精力观察和走动之后，她马上就把普莉希拉的家上上下下地绕了几遍，好奇不已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像寻找宝藏的孩子。

好吧，这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是普莉希拉在一个不大的、孤立的小镇里连着生活几十年，哪儿也去不了，在能够接触到外界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也会是四下探索，尽情地触碰新奇的事物。所以，她没有阻止艾米拉尽管好奇但并不无礼的行为。

“我的魔法已经补足了你的一部分生命力，这点你也能感觉到，对吧？”

艾米拉点了点头，眼睛闪亮地看着她。普莉希拉咳嗽一声，继续道：“不过，如果要恢复到正常水平，恐怕要再过一到两个星期。在这期间，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在这里。等到休息好了，你可以自己选择留下，返回间隙，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

“最开始我本来想把你送到兰斯顿的植物园去，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而非一棵单纯的植物，所以我没有这么做。不过那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总之，我会履行我的承诺。你的意见呢？”

艾米拉直愣愣地看着普莉希拉，普莉希拉也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谢谢你!”

艾米拉忽然扑了上来，一头撞进普莉希拉怀里，把女巫吓了一跳，后者反应过来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不知道……这真的是有用的。”艾米拉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向他们求助，想要解决问题，但没有人能帮我……”

普莉希拉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你坚持了很久。我见过的许多人都没有你这样坚韧。”

真要算起来，艾米拉的年纪比她大得多，但普莉希拉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感觉到多少违和感。

“谢谢你。”艾米拉重复了一句，抬起头，看着普莉希拉笑了，笑容纯粹而明亮，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我真的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吗？这儿离我的小镇很近……但这会不会很麻烦？”

“当然可以。”普莉希拉耸耸肩，“你是花精灵，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不需要以人类的方式进食和休息，只需要保持本体植株状态良好就行，所以没什么麻烦的。”

“况且……祖母离开之后，我就是一个人住了，有个同伴照应也很不错。”

“你真好。”艾米拉贴着普莉希拉坐下来：“你说，可以帮我找到足够多的、组成‘我自己’的东西，对吗？”

“是的。”普莉希拉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会需要更多时间来决定。”

“我不愿再沉迷于她人的梦了……这样的想法意味着我早晚会这么做，那为什么不选择现在呢？”她神情复杂，但还是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毕竟，如果我还希望自己是‘艾米拉’，我又为什么要选择生的机会？”

“所以，我们从哪里开始?”

面对艾米拉希冀而期待的目光，普莉希拉想了想：“从名字开始怎样？”

“名字，是一个人诞生时，她的亲族赠予的、代表着她的第一个单词，也是她与这个世界的第一条联系。”

艾米拉的眼睛亮了。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我想……”艾米拉双手交握在胸前，脸上满是期待，“我想要一个，和梦有关的名字。”

她们去书房翻阅了一会儿书籍。对这个迟来了数十年的名字，艾米拉谨慎又挑剔。这种慎重和重视也感染了普莉希拉，让她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不久前她见证了这个花精灵在生命意义上的重生，而此刻，她又见证了她在另一个角度上的重生。

普莉希拉将提到过、艾米拉觉得难以抉择的名字写在纸上，由她自己挑选。艾米拉抱着纸，认真地思索着，时不时划掉某一个备选。

最终，她选择了“梅菲卡”，它由洛坎德地区的一个单词演变而来，词源本意指的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苏醒时的迷茫心境。

“我想要‘梅菲卡’。”

“已经确定了？”

“非常确定。”艾米拉认真地说，仿佛一个颁布新法令的国王。

“好。”普莉希拉点了点头，她重了两遍：“梅菲卡，梅菲卡。”

“我在!”艾米拉反应了一下，慢了一拍点头，迫不及待道：“现在名字选好了，接下来是什么？”

“除了名字……就是生日吧？降生的那一天。”

“这个……”艾米拉，不，梅菲卡犯难地抱起胳膊，“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诞生的，或者说，什么时候有意识，我也不太清楚。”

于是梅菲卡同样获得了另一种自由——选择生日的自由。她决定选择五月的第一天，也就是五月节那一天作为生日。

“走吧，我带你去镇上看看，再去一趟阿丽珊阿姨家——她是我的一个长辈，我也要和她说一下你的情况。”

梅菲卡站在坡顶上。

这天的天气好得出奇，一切都像是水洗过似的明净、崭新。天空蔚蓝而高远，云层洁白厚实，在阳光下反射出种种浅淡而变化多样的色彩。

小坡上的野花闪闪发亮，草甸是鲜活而浓重的绿色，在盛夏温暖的气候里长至及膝的高度，风一吹过，便像绿色的绒毯一样波浪地倒伏。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幅色彩饱和度过高的风景画。

“我喜欢它。”

梅菲卡张开双臂，风从她的发间掠过，鼓起有些宽大的衬衫衣摆和短袖。半晌，她放下双臂，眯着眼睛，望着远处出神：“我觉得……它是活着的，这个夏天就像风，尽管我无法留住它，但它是活着的。”

“所以，我喜欢它。”

普莉希拉抱着一捧茂盛的木绣球和铁线莲，浅绿与淡紫交织，勃勃生气。她的口袋里装着两包刚烤好的杏仁饼干，她们刚刚从阿丽珊阿姨家回来，普莉希拉向她阐明了事情的经过，并为梅菲卡准备好了暂用的身份：普莉希拉朋友家的孩子。

崭新的身份，崭新的环境，崭新的开始。梅菲卡从坡顶下来，蹦跳着跑向年轻的女巫。

对她们两个人来说，这样的生活都有些新鲜。普莉希拉从没和花精灵做过室友，而梅菲卡则是第一次来到元素世界，第一次接触活人。

好在，她们相处得很融洽。而梅菲卡也很快地融入进了这样的生活里，作为花精灵，她面对植株们就像接触自己沉默的同胞。

在普莉希拉的指导下，她很快就熟悉了院中和花房里的那些复杂的花草和蔬菜。什么时候要浇水，什么时候要捉虫，哪些喜欢阴凉，那些喜好强烈的阳光……如此种种，都烂熟于心。

在这样的生活中，除了去小镇上采买物资，她最喜欢的活动是进山。

绿湖被香木林怀抱着，东北方便是绵延的群山。山中不仅有各种生物，深处更有人类居住。镇上人称他们为洛伍德人，意为“从森林中来”。

“我们今天醋山里吗？”梅菲卡挤过来问，嘴里塞着饼干，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恐怕不行。我今天准备清理一下家里的旧东西。”

普莉希拉坐在床边整理柜子和抽屉里的老物件，轻轻地将那些泛黄的信纸或干燥的果实放起来，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大都是她旧日回忆的承载体，因而她的动作极为细致认真。

“好吧。”她耸耸肩膀，帮普莉希拉抽出下一层的抽屉，“那我们明天去吧？我好想吃那种乳白色斑点的蘑菇。”

“好啊，明天你可要起早点。”

“当然——好多东西!这些都是你过去的东西吗？”

梅菲卡在卧室的圆地毯上坐下来，避开下午热烈的阳光。她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那一堆细碎的小东西，

“对。”普莉希拉向她讲述道，“这个空壳是我从前和朋友去山里摘浆果的时候收集起来的，那时我们觉得它特别像一只张开嘴的小猫的脸。”

“这个石块是去湖里游泳的时候看到的，它在水下闪闪发亮，像水晶一样。”

“嗯，有点普通。”梅菲卡接过石块仔细观察，只觉得它灰扑扑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点。

“最开始不是，但后来它就变成这样了，我们把它重新放回水里，但是怎么也没有那天下午看见的那么漂亮了。”

“好可惜，如果不动它，它是不是就会一直在水里发光了？”

梅菲卡将石头对准阳光，想象普莉希拉看见它时它的样子。

“这个是什么？”

石头仍然是石头，于是梅菲卡将它放回原处，举起另一个东西问道。那是一只用泛黄的细长草叶编织的球状物，有她的半个手掌大，表面凸起纤细而有规则的编织花纹，触手光滑微凉，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

“那是……一个护身符。”

普莉希拉愣了一下，接过那小东西，用指腹摩挲它的表面，“是洛伍德人给我的。”

“洛伍德人?就是你之前说的住在山里的人们吗？”梅菲卡马上问道，竖起了耳朵。

“是的。我的祖母和她们是朋友。”普莉希拉点了点头，“有时她们会来拜访她，带来一些山里的果实和草药，这个护身符是我九岁生日的时候她们送给我的。”

“哇哦……”

梅菲卡赞叹地拿起它，轻轻摇晃，中空的护身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细小的草籽摇动摩擦时发出的声响。除了本身清淡的草木香以外，它还有一种陈年物品的灰尘味道——时间的气味。

“她们是什么样的，普莉希拉？和我讲讲吧。”她央求道，讨好地将桌子上那一盘饼干放在普莉希拉身边。

普莉希拉好笑地看着梅菲卡，捏起一块放在嘴里，“这个嘛，可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我的祖母和她们有联系，但也不是经常来往，毕竟她们住在深山里，要走很远才行，镇上的人一般不会走那么远的。”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八岁那年，那天也是像这样的一个夏天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