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群山回响 (八)

在出发之前,普莉希拉坐下来,再一次梳理自己目前得到的信息。

“树”的请求是要她确保它的锚点稳固,关键点在于两处:它留在诺伊莱生长,以及开花的时刻与苏利达的诞生。

现在,她已经阻止了“树”被龙毁灭、或是被精灵带走,从而远离诺伊莱的可能性。接下来,她需要确保苏利达的诞生。

在精灵谈及托兰达尔时,“树”给予她的绿色晶石在向她提示,普莉希拉推断“苏利达”与潘瑞达之花——托兰达尔遇到的那一朵——或许有一定的联系。它会于“树”之中诞生也有诸多可能的原因:

“树”吞噬了它的力量,二者融为一体;或是像她曾经把梅菲卡带到元素世界一样,“树”重新孕育了它,让它得以从梦维度来到现实……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目前疑点已经出现,那就是此刻仍然杳无音信的精灵梦巫师托兰达尔。

托兰达尔本该于一年前从梦之城归来,并以“潘瑞达”为其命名。但是现在,这一切没有发生。她为什么没能按照书里的时间返回?她的同族说她已经离开三年了。考虑到她的风格与书籍半自传的性质,书中所提及的两年这一时间节点作假的可能性并不大,这也是个多方考证后,可以从其他资料里被证实的时间点。

难道,就像曾经的梅菲卡一样,她沉溺于梦中了?

对梦魔法了解不深的人会认为,梦巫师是梦维度和梦的操纵者与控制者,但事实远非如此。一旦失去了“梦”与“现实”的界限,失去心中的锚点,她们就会被梦所吞噬。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就危险了。

她需要去梦维度走一趟。

夜色渐深,林间开始起雾。雾气牛奶般飘在湖面上,荡漾在幽深的森..林之间。空气中的水汽浓重,粘湿草叶的叶尖和衣摆,打湿泥土。雾气朦胧里,只听见绿湖湖水轻轻拍打湖岸的声音,仿佛湖泊在睡梦中轻声咕哝。

她选中了这个深夜,人与动物都沉入梦乡的时刻。

魔法圆内侧已经画好了符文,中心摆上一簇魔法盐和水晶簇,南方放置月桂,正对着北方的紫叶蕨,东西方向分别摆放着马鞭草和洋甘菊。普莉希拉双手合十,而后五指张开,张开如花..瓣的掌心间漂浮着一缕清风般流动的魔力。

这是她当时在元素世界唤醒梅菲卡时使用魔力的残余,加上梅菲卡练习魔法时的产物——一朵她自己做的半开的夏日雏菊,二者结合塑造而成的。她提取了属于梅菲卡的魔力。希望这能够帮助指引与定位。

她正在准备的,是一种类似于交感魔法的仪式魔法。依据“相似法则”,也就是根据事物之间的象征性联系与对应关系,让一件物品对另一件物品造成影响。

这种基础的魔法原理在一般的乡野巫师间很常见,譬如通过焚烧、毁坏象征污..秽与不洁的肮脏布条来驱除疫病(当然实际效果因人而异)。而在更高阶层、更复杂的仪式魔法中,这一原理也被广泛应用,只是采用的象征与联系更加抽象一些,难度也更高,尤其在现在她要施展的仪式魔法需要跨越两个维度的情况下。

魔法开始流动。时隔不到半年,她再次穿越维度间的界限,由身体到灵魂,从元素世界进入梦维度。

金黄..色的光芒照亮天空,云层像画在画布上的栩栩如生的风景画,纹丝不动。漆成柠檬黄的房子之间夹着一道向下的白色石板小路,墙上凸出对开的新绿色百叶窗。

一扇扇窗户间镶嵌着褐色阳台,阳台边缘竖着黑棕色的铁栅栏,栅栏由数股纤细的金属丝扭成一股,弯曲的铁丝加以黄铜,组成各种各样的花朵与植物形状,线条灵巧而生动。

她就站在这条小路上,卡在两侧墙壁上的敞开的百叶窗和阳台之间,仿佛陷入人造迷宫的实验白鼠。

水声。

咸腥的海风在太阳的热度和光亮里弥漫,重叠掩映的彩色窗页和阳台之后,小路一路向下,通往孔雀石色的、泛着乳白浪花和晶莹浪潮的海面。

普莉希拉侧过身体,沿着路面向上,登上一座开阔的圆形广场,踏上拼贴画般绚丽多彩的地面。黄铜色教堂连接着尖顶的建筑群,玫瑰花窗折射着虹光,蔚蓝的天顶下是连绵起伏的屋顶,破损的红棕色瓦片中长出牛筋草和车前草,郁郁葱葱的草毯在风里起伏。

广场周围的建筑,熙熙攘攘的人群,各个年龄,各个种族,一时间给她一种仿佛回到兰斯顿的错觉。

一团漆黑在她的脚下绽开,一团,一团,又一团,在地面上晕染扩散。普莉希拉从黑渍里跳开,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下在向上升——先是倾斜的切面露出地面,流淌着清香的汁水,然后是深绿色毛茸茸的萼片——那是无数倒扣着的巨大花朵。紫红色的钟雪兰,淡青的钟型百叶莲,嫩粉的狐步舞郁金香……无数花朵如同热气球般从地下升上碧蓝与金黄交织的天空,花..蕊的细丝吊着篮子及里面的乘客。

普莉希拉仰着头,睁大眼睛,看着这些热气球般的东西穿过地面,越升越高。花朵的彩色填满了天顶,就像一张天蓝色的纸上涂满了各色..色块,它们水母般在空中轻盈地漂浮,晃动,细细的花..蕊摆动着,撒下金粉似的花粉。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她眨了眨眼睛,感到有些茫然。广场上人声依旧,没有人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好像这样的景象再正常不过。

普莉希拉摇摇头,收回思绪,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托兰达尔。她试着用魔法去探测这座城市,就像她曾经在小镇里找梅菲卡一样。

但是这个办法行不通。因为这座城市太大了,比整个绿湖加起来更加庞大。复杂的碎片和堆叠交错的空间拒绝她像从前一样进行精细的探索。借助“树”的力量,她勉强能够察觉到边界在哪里,但仅限于这一步,她的力量不足以更加细致地寻找目标。

她知道一些梦魔法,但基本上是理论层面的。梦是由记忆、灵魂与象征组成的,它会被生物的思想所吸引,并做出反应。就像她到访梅菲卡的小镇时,所得到的“玛格丽特祖母”一样。那些东西本就是基于她的记忆而塑造的。

它会回应生物的想法。

如果她想要找到托兰达尔,或许她需要换一个角度,从思维与想法的角度来考虑办法……她正专注地思考着,忽然,一只手拍上她的肩膀:“你要找人?”

“!”

普莉希拉吓了一跳。她转过头,一只丰..满的小麦色的手掌搭在她的肩上,往上是麻布材质的袖子,然后是披在肩头的褐色短卷发,发丝下是一张圆圆的青年女人的脸,像是碧海群岛一带的人,她的额头发根处长着一对深色山羊角,麻布的围裙上沾着面粉。

她脸上的笑容和发丝间的奶油气味一样甜美。这个陌生人的模样给普莉希拉一种熟悉感,她长得就像玛格丽特祖母曾经讲的故事里的角色,一个好心的混血巫师,经营着一家魔法商店,会烤制柔..软蓬松的流星雨奶油蛋糕。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故事中巫师手臂上有着暗绿色的蝰蛇鳞,组成三叶结的形状。普莉希拉的视线瞥向她的手臂,隔着麻布的白衣袖,隐约能看见她右臂的内侧有大片青绿色的暗斑。

“你的声音很大,我听见了。”女人笑着解释道。普莉希拉了然地点点头,她刚刚没有用嘴唇和声带说出一句话,但是她现在在梦维度,这个女人指的是她心中强烈的想法——在这个生物意识交汇而成的位面,强烈的想法就像大喊一样明显。

“也许你应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噢,我是莉奥达。”她咯咯笑着说。

莉奥达,来自法..伦语,意为“无名氏”。这个名字可男可女,曾经被无数蒙面的无名义士用作代称,就像冒险家们的“伊文格雷”一样,成为了某种特定的文化符号。这也是普莉希拉曾经学习法..伦语时记住的第一个单词,这种语言早已绝迹,成为羊皮纸上一具具历史的残骸。

或许,这座城市已经在回应她了。就像有一只大手,在她脑海中的记忆里摇晃搅拌了一会儿,随机捏起几份记忆碎片,搓揉成型,造就了莉奥达。

“你想找人,对不对?”莉奥达用带着兰斯顿口音的通用语问。

“是的。你知道托兰达尔吗?”普莉希拉试探着问,在心里快速勾勒出她的肖像。

“哦,我没有听说过她。但是如果你要找人,跟我走准没错。”莉奥达高兴地说,带领普莉希拉绕过开满茉莉的石质雕像,推开一扇亮闪闪的陶瓷门,绿色玻璃镶嵌在门上,凝视着人来人往的大街。

这确实是间魔法物品店。普莉希拉感到很亲切,因为她非常钟爱这种店铺,在兰斯顿时,逛各种魔法商店几乎算得上是她的消遣:

成群的彩色飞鸟剪影在高高的蓝色尖顶下盘旋、啼鸣,散发着淡淡白光翅膀的拍打声和啁啾的鸣叫一串衔着一串,一声接着一声,河流般绵延流淌。

它们收拢翅膀俯冲下来,一个接着一个穿过挂在天花板上的细绳与黄铜铃铛们,轻快地翻越喷吐着活..塞、烟气和水雾的高高低低的魔法瓶,在银梯之间游戏,脚爪掠过龙爪高脚杯中的水银,在液..体表面留下月牙般的印痕,最后下落、消融于宽大的藤草编织地毯中,那上面绘制着拉芬妮——她是蓝色平原的部族们信仰的风神——召集百鸟的景象。

“找人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莉奥达笑容满面地走向一个巨大的木箱子,伸..出手,像是要把盖子拉起来。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像擦拭着镜子上的水雾一样擦着盖子表面。咯吱咯吱的声响里,盖子慢慢融化,淅淅沥沥地滴下融水,在地毯上印下一个个黑斑。

“看!”

她高兴地说。箱子里铺着红色绒布,上面是一窝各种各样的东西——椭圆形,立方体,十二面体,或是各种不规则的物块。表面或光滑或粗糙,布满圆斑点或者波浪线,横七竖八地塞在箱子里。

“只要你打开一个蛋,再睁开眼睛,你想的那个人就会出现在你眼前了!来吧,试试这个。”

她把一颗正圆形的水蓝色卵放在普莉希拉怀里,重量坠得她的胳膊一沉。

这是什么生物的卵?像是灰土蛇,但是又没有鳞片。海岸妖精的卵?可它只有一颗,而不是许多颗连成一串。普莉希拉摇摇头,略有些怀疑地看向女人:“谢谢你,只需要打开它就行了吗?”

“当然!用任何一种方式打开它,任何方式都可以。”

女人期待地双手合拢,贴在胸口,看着普莉希拉,轻声催促着:“来吧,小姐,来吧。”

她没听说过这种方法。虽然在到来前她就已经知晓梦维度的光怪陆离和这座梦之城的荒诞离奇,但是……普莉希拉摇摇头,魔法在血管里涌动着。如果事情不对劲,至少她能够确保自己马上就能从这里脱身。

她的手指轻轻伸向蛋壳,上面附着了足以打开最坚固的卵壳的魔力——然后那些魔力像是穿越了空气。蛋壳毫发无损,也没有任何打开的迹象。

“哦,不能这样,小姐,要用你的心,你的心——去打开它。”

女人严肃地纠正道,做着手势。她的语气和动作和普莉希拉年轻时的魔咒老师一模一样。她不由得屏气凝神,脑海里快速梳理着:她的话或许就是字面意思,不同于在元素世界施法时,将自己的灵魂与身体结合为一,从而产生魔法。魔力是心念的延伸,但要经由影响身体中的小宇宙为媒介,来影响外界的大宇宙。而在这里,心念,记忆,灵魂,这些意识性的东西才是主导,没有躯壳作为外壳。

也就是说,在这里,一个想法改变“现实”并不是空谈,无论是多么荒唐、多么牵强附会的想法。

当然,前提是技巧得当,意志足够坚定和强烈。梦维度虽然混乱,但并非没有规则。普莉希拉猜测,或许这里的“蛋”代表着“可能性”。一枚蛋里面有着某种东西,但没有人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不确定的种种“可能”在壳中孕育,直到蛋壳破碎的那一刻。

梦魔法不是她的强项,好在她不是全无了解。加上作为一名魔力丰富又控制力极强的敏锐巫师,她最起码不会在遇到危险时瞬间被分解为一堆破碎的记忆碎片。

普莉希拉抬起手,轻轻抓住蛋壳。

梦境,粉紫色的全部的梦境在窄小的蛋壳里流动,种种未出生的“可能”在柔和的色泽中变换交织。

给我一段记忆。它要求道。

关于“卵”的记忆马上开始在她的脑海里翻涌,被扯向卵壳,如同月光牵引之下的潮汐:

冬天早上的一枚水煮蛋,被一只有皱纹的手放在黄..色盘子里;锅里摊得热气腾腾、油声吱吱的煎蛋,蛋黄逐渐凝固——不,不对,这是“食物”,是“已经被从外部打开的蛋”,不再有可能性了;

从学院饲养的寻冬兽的肚子绒毛里拨出的霜白色卵,表面还附着闪闪发亮的冰霜;正在孵化的火蛇的蛋壳,泡在岩浆里浮浮沉沉,热度把另一个学徒的手烫出了姜红的水泡,那水泡也像是将要孵化的卵——

不对,不对。普莉希拉皱起眉,尽力遏制住脑海里纷涌的记忆,她的思维在蛋的呼唤下灵巧地抓住了相关的碎片,却不由自主地被拉着往不相干的部分伸展。

这不是我所需要的。蛋无声地告诉她,这种驳杂的记忆无法打碎壳。

手下的蛋壳由沉重的微凉转为温暖,发出轻轻的破碎声,但是没有破裂的迹象。光滑的表面在她的手心蠕动着。群鸟再次从地毯中分离、飞出,盘旋着起飞又降落。它们的鸣叫声像灰雀,像白嘴鸦——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院子里那棵老树上的一窝灰雀,它们刚刚孵化不久的雏鸟;如果她现在回去,或许正是森..林里的鸟儿们筑巢产卵的季节…不,停下。普莉希拉皱起眉,紧闭上眼睛,在自己的记忆里筛选着。

再想一想,普莉希拉,再想一想。什么样的记忆能够打开这枚坚..硬的蛋?它向你要求什么?现在的记忆不够。再想一想……梦中存在着大量意向与象征,“蛋”的象征与什么有关?孕育,诞生,可能性……想一想,再想一想。

记忆的长流冲刷着她的脑海。在那一瞬间,她紧紧抓住了一段回忆。那是她抵达兰斯顿前的最后一段旅途,乘坐铺设在星空之上的列车“阿塞勒号”。年幼的她坐在透明的车厢里,瞪大眼睛看着云后若隐若现的群星。深沉厚重的夜空与乳白的云层在她脚下铺开,夜风在车厢里穿行,梦乌深紫色的身体跃出云海又落下,它空灵而奇异的鸣叫和在她眼前铺开的星海,以及逐渐清晰的城市建筑群,构成了普莉希拉对于兰斯顿的第一印象。

随着数得上与数不上名字的星辰划过身侧,遮蔽视线的云雾最终全部散去。兰斯顿,这座魔法之城就在眼前。

就是这段回忆。

就是此刻。

激动,憧憬,对于一无所知的未来的向往,面对前方千万种等待发生的可能性而产生的强烈期待与渴望,以及即将抵达并触及那些“可能性”的象征意义。

蛋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睁开眼睛。魔法商店、鸟群和莉奥达都消失了。辽远的夜空之下,冷风吹动她的发丝,记忆里的列车还在群星与云层中穿行,透明的车厢轻柔地挤开夜晚。梦乌正从她脚下跃起,泛着星星点点银光的皮肤在云层之间逐渐显现。

她手中的卵发出吱吱作响的破碎声,摇晃着。

啪喳,啪喳,啪喳。

亮光从蛋壳的缺口中迸出,蛋壳破碎了。白光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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