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开始重组。

地板分解为金黄的沙粒，自狭窄的口径中落下。随后边界融化，自天空向下坠落。

迎接她的是一片绿。

不同于绿湖延绵起伏的群山与丘陵，此处的绿意是平坦而开阔的平原与谷地，高高低低的线条柔和得像丝绸布料垂坠的褶皱。站在稍高的地方，这片郁郁葱葱的河谷一览无余：

迎着光的亮面铺着片片鹅黄与嫩绿，暗面则是古朴的深绿，淡黄的毛茛洒在各处。一湾银光闪闪的河流奔过草场、零星矗立的尖顶木屋和乡间小路。柠檬树和绿柑橘树已经挂了青涩的果子，藏在叶下摇晃着。

这里是绿笼河谷。托兰达尔的出生地与成长地。

普莉希拉弯下腰，手指轻轻拂过缓坡上报春花簇拥在一起的紫色花..瓣，二月兰的薄瓣轻颤着，蔚蓝的喜林草与青蓝的勿忘我迎风挺立。从它们的开花时间来判断，这儿应该处于早春。

她走下小坡，一路检查路边的景色与细节——大体上，它们都符合这一时期的绿笼河谷的风格。没有过多的元素混杂或胡乱搭配，也没有任何超乎常理的东西。这是不寻常的，说明这里被谁精心地挑选和编织过。

或许，她已经很接近自己的目标了。

普莉希拉沿着小路走向那些漂亮的银色尖顶房子，它们大多都带着满是花草的小天台。她边走边回忆着，尽力唤起她脑海中和托兰达尔有关的记忆。主要是和她的那本游记有关。

她第一次读那本书是在她于赫苏娜就读的第一年，普莉希拉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祖母刚刚离开她，她独自前往遥远的兰斯顿求学，那里的一切都和绿湖截然不同。新鲜劲和好奇心随着精力的耗竭而被逐渐消磨，褪..去了这层外衣，剩下的只有孤身处于陌生环境中的茫然和无措。

她从没见过那么多不同的种族——木精灵，暗精灵，人鱼，岩妖，梦魇，雪精；来自天空的，来自海洋的，来自终日雷声轰响的断崖或幽深不见光明的地底的，来自没有黑夜的丘陵的……除了必要的课程学习之外的时间，她就躲在大图书馆里读书，把自己掩藏在古老的书卷与长长的刺绣窗帘之间。

普莉希拉读那些有着厚重硬质牛皮封面和烫金字的魔法理论，读刻画着精美图画的百科图谱，读那些插科打诨却暗含哲理的讽刺，也读传记和游记——托兰达尔的那本书就是二者的结合体。它既是她的游记，也是她的半自传。

有一节她那时读了很多次，它描写的是托兰达尔第一次到达精灵族地时的情景。文字那些新奇、青涩却又带着盎然生机的文字吸引着她。她虽然是精灵，却被人类父母抚养长大，十六岁时才被找回。

她看见精灵们引以为傲的月光石雕塑和雪白大理石的优雅尖塔，震撼与亲近褪..去后，留下的只有孤独，一种“这里不属于我”的孤独，这和普莉希拉初到兰斯顿的感觉何其相似啊。她在那一页留下了许多批注与勾画，频繁的翻越让纸张磨出了毛边。

好在被同族找回后，凭借自己的天赋与力量，托兰达尔很快站稳了脚跟。她性格外向热情，喜好冒险和四处游历，也乐于参与到外界的事物中，或许是因为被人类抚养长大的缘故，她经常去人类的聚居地游历和居住。兰斯顿最常提到的是她曾帮助洛坎德地区确定了梦魔法的大致框架。

她从不像有些精灵作家一样喜欢强调自己的身份，她们言必称“作为一个精灵”。而她则自称一个旅人，将读者称为“亲爱的旅伴”。普莉希拉喜欢她的书，除了情感的感同身受以外，她也享受她轻快流畅的文笔与闲谈式的亲切风格。

天边浮现起深色的木制书架的虚影，大图书馆高高的窗户边飞舞的乳白微尘也慢慢变得清晰。普莉希拉收拢思绪，挥开曾经缩在图书馆里阅读的部分，把注意力集中在游记上——她出生时，托兰达尔早已死去千年了。她从未见过她本人，唯一的联系就是那本游记。

她走过一栋一栋房屋，晶石在她的口袋里轻轻跳动起来。普莉希拉停下脚步，看过去。这是间再普通不过的砖瓦房，傍着奔流的河水而建，岸边茂盛的水生植物毛茸茸的脑袋从房屋后探出来。

院子里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绿笼河谷一带的传统服装——用河底淤泥染出的棕色长袖衣服，装饰以银白的三..角形纽扣——正在汲水浇田。灰扑扑的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鸡崽，咯咯叫着啄食。她发觉普莉希拉站在门口往里看，便直起腰，眯着泛红的眼睛看过来，满脸的皱纹舒展开:“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来找一个人，想请她帮个忙。”普莉希拉走向院子，“我听过她的名字，知道她住在这附近，但我从没见过她。”

“噢，那你不如告诉我，我在这里住了快六十年了，这一带的人我都认识，或许我可以帮你找一找。”妇人将右手托在后腰上，轻轻捶打着，声音沙哑但平和。

“她叫黛丽拉。”普莉希拉答道。“托兰达尔”是精灵的名字，是在她被找回去后精灵给她起的。但在那之前，在她还是个绿笼河谷的农家女孩时，她名叫黛丽拉。

“黛丽拉?这儿有太多黛丽拉了。”妇人摇摇头，“她长什么样子？”

“她的脸比较窄，琥珀色眼睛又大又明亮，皮肤白皙，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对尖尖的耳朵。”

妇人惊讶地看着她，随后垂头叹了口气：“她是我的女儿，但你来得不是时候，她刚刚出去了……如果你希望她帮你找到走失的牛羊家畜，那你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这个老妇人是托兰达尔的养母……她的问答还算逻辑清晰，听起来并不像是被一个梦境无规律地组织起来的形象。普莉希拉继续问：“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她和我吵了一架，没有告诉我她要去哪里，就生气地走了。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再老练的猎人都不行。”妇人又叹了口气，“回去吧。很遗憾不能帮到你。”

“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吗？”

“好吧，请进，在这里坐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拿些水来。”老妇人指了指院子里葡..萄藤下的一张旧摇椅，就要转身进屋去倒水。普莉希拉笑着轻轻拦住她:“不用，谢谢您。我坐一会儿就好。因为来得很匆忙，我都没有带礼物，希望您原谅我的过失——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没有让客人连水都喝不上的道理。”妇人坚持道，她还是拿来了两个碗，一个碗里是水，另外一个里面是现切开的橙子，橙黄的汁水在碗底积出一小滩，然后她转回地里劳作。普莉希拉吃下一牙橙子，跟到田地间，蹲下来，用一旁的农具熟练地疏松土壤。

“和我聊聊她吧？我听说她从小就很厉害，预测天气比上了年纪的巫师还准。”普莉希拉回忆着游记里的内容，试探地问。

“……从小我们就知道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妇人没有回头，她的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轻轻说，声音随着拔除野草的动作起伏，“她是我们在河上捡到的，我们知道她不是人类……没有人类有那种长相，没有人类第一次钻进深林就像钻进自己的家一样，那么熟悉。连最老道的猎人都比不过她。她从来不会留下一点儿足迹。”

“她跑得比兔子快，眼睛比鹰的眼还尖，她只要看一眼庄稼就知道它会丰收还是欠收，是缺水还是缺肥……”

声音停顿了。普莉希拉抬头看去，妇人正用手背擦拭眼睛，“巫师玛丽拉告诉我，她不属于我们。她还说，她总有一天要回去——总有一天，她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黛丽拉说。我真舍不得她。可我总觉得，那一天就要来了……”

普莉希拉起身抱住她，把啜泣的妇人搂在怀里，轻轻摇晃着。

“妈!我回来了。”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河岸边响起。普莉希拉和妇人同一时间抬头，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正大跨步地向这边走来，步伐轻盈得仿佛是风在托着她前行。那人走近了，她的尖耳朵轻轻抽..动着，细软的金发用带子高高扎起，眼尾上扬，颧骨较高——典型的精灵长相。她身上穿着这一带的传统服饰，腰间系着泥土色的腰带，脚蹬长靴，胸口别着一条风干藤草编织的红色长绳穗，这在河谷的文化传统里是保佑孩子平安的。

普莉希拉松开妇人，克制而好奇地看着托兰达尔，忍不住把她的样子同自己看过的肖像画做对比。这个托兰达尔很年轻，或许只有十五六岁，像一棵在早春的风里奋力抽枝的小树。

她手中轻轻抛着一枚青柠檬，袖口衣襟间还带着那股酸涩的清香。托兰达尔翻过栅栏跳进来，越过田地里刚种下的种子和芽苗，冲过来抱住妇人，吻了吻她的脸：“你为什么哭，妈妈？”

妇人轻轻打了她一下，擦着眼泪，声音哽咽：“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跑出去了？去吧，这里有一位好心的姑娘需要你帮忙，快去。”

黛丽拉转头看向普莉希拉，青柠檬被她稳稳握在手中。她微微抬起眉梢:“哦，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你好，黛丽拉。”普莉希拉冲她做了个手势，“方便找个地方聊一聊吗？”

精灵扬起下巴，点了点头:“来吧，我们去河湾处的橘树林里谈谈。”

说完，她快步离开，普莉希拉紧随其后。她必须弄清楚一些事情:此刻的托兰达尔是否是真正的她，还是只是一个虚拟的幻影;她究竟是和曾经的梅菲卡一样，沉溺在梦境里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没能按时离开梦之城?

青色的橘子，淡黄..色，深橘色的橘子，处于不同成熟阶段的果实挂满树梢，每一棵树都硕果累累。橘皮在枝叶间散发出略有些尖锐但清新而微苦的气味，深绿色的叶片像打了蜡似的光滑，叶脉弯曲出柔..软而韧性的弧度。

黛丽拉穿过橘林，在一棵满是成熟果实的树下坐下来，靠着树干，屈起一条腿，扬手摘下两颗饱..满的柑橘，扔给普莉希拉一个，自己几下把果皮剥成一朵摊开瓣儿的花，把橘瓣扔在嘴里咀嚼起来。

“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看起来不像是牧羊人，你身上没有牲畜的味道。”她的鼻子皱了皱，“倒有一股泥土味儿……你们家的庄稼作物生病了?”

“不是庄稼作物，而是更大的东西。”普莉希拉摇头又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来，隔着摇曳的枝叶望向澄澈的蓝色天顶，“而我正在寻求一个解决方法。你也许能帮得上我。”

“那就说吧。”

“你今年多大了?”

黛丽拉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困惑地看着她:“……十六岁。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你和村庄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她轻轻把手放在黛丽拉肩膀上。所有的感官都告诉她，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幻影。

黛丽拉扭下肩膀，挣脱她的手，不满地瞥她一眼:“这可不是请人帮忙的态度。”

“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普莉希拉收回手，诚恳地看着精灵的眼睛，“但有时候我可能会有点粗暴。”

“什……”未完的话音仓促地吞回喉咙里，黛丽拉直起上身，左右张望，一切都在迅速变化:橘树林的树干骤然拔高，年轮一圈圈增长，树皮噼啪拔节，颜色更深，表皮更粗糙，张开的纹理间流露出一股淡雅而沁人心脾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尚且留有空隙的枝叶在沙沙声里增长相接，藤条下垂，遮蔽光线。一瞬间，低矮的橘林变作深山中经年累月独自生长的香木林。

“你想干嘛？！”

她怒瞪着普莉希拉。年轻的女巫露出抱歉的神色，但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鹿与野兔的虚影开始在山林中浮现。随着梦魔法的施展，梦维度正忠实地重现她记忆中北方的古老森..林，“如果你沉溺于幻梦之中，我必须把你叫醒。非常抱歉，但这绝非是出于我的一己私欲。”

“沉溺?”黛丽拉打量着变化的景色，表情在疑惑与轻蔑之中轮转。但最终，她又放松下来，靠回香木的树干上，双手枕在脑后，平视前方:“你是从摩拉森..林来的。”

“不。我是人类，并非精灵。我从未踏入过摩拉森..林的精灵王国。我来到这里找你并不是出于任何精灵的请求。”

“你身上有精灵的气味。”她眯起眼睛。

“我来的那一带确实有精灵出现，我尝试调节当地精灵和人类的冲突。”

这次停下话头的换成了普莉希拉。这个时间点，黛丽拉尚且未被她的精灵同族寻回，绿笼河谷此时也并不是人类与精灵的共同..居住地，那她是怎么认知并分辨出精灵的气味的?

“我该叫你黛丽拉，还是叫你托兰达尔?”普莉希拉盯着精灵的脸。或许她的推断失误了，黛丽拉并不是被动沉溺，甚至也许她也根本没有“迷失”在这里，而是……

精灵笑了，光斑把她的蜂蜜色眼睛映成琥珀色，在发丝上缀出一圈毛茸茸的光环。茂密的树冠退却了，阳光直泻而下，树干慢慢融化，棕褐色的表皮像气球一样软，内里流出蓝色、青色、孔雀石般青绿色的潮水，树叶一片一片落在水中，于是雪白的珍珠似的泡沫漂浮起来，在色彩交织融合的清澈海水上浮沉。海风穿过海鸥的羽毛，带起一阵聒噪的咸腥。

“我更喜欢‘黛丽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