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名字

坦白来说,烟攸宁确实有些不知所措。

黎蓁半蹲在她面前,棕色的眼眸微眯着,眼神自下而上,几乎是有些虔诚地看着烟攸宁。

烟攸宁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她觉得十分不可置信。

难道真的会有人,只是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对另一个人抱有无限的憧憬与信任吗?

这太不真实了。

这种陌生的,令人不知所措的情绪,令她生厌。

受伤以前的烟攸宁,随性而肆意,喜欢尝试一切事物,会努力追求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充满能量、奋勇前行。

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她讨厌黎蓁,讨厌这种随随便便就能对别人产生信任的人。

烟攸宁皱着眉,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女子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做自我介绍,她愣了愣,有些急促地开口道:“黎蓁。”

“我叫黎蓁。”

这个名字,烟攸宁在自己的脑海中搜寻了一阵,终究还是没能想起来她是谁。

这是一个好像有些熟悉,细究起来又没有什么干系的名字。

或许是烟攸宁曾经的校友名字与这个人相似,总而言之,她确定以及肯定,自己没有和这个叫黎蓁的女人有过什么交流。

这样美貌的一个人,如果自己真的和她有什么联系,就算只是曾经交换过名字,说过一句话,肯定也会有印象。

烟攸宁本该厌恶她,这个陌生的女人,陌生的名字,陌生的美貌,陌生的性格。

但就在听到她名字的那一瞬,烟攸宁的心像是化成流水,格外柔软,在胸腔里泛着浪花。

潮汐起落,摇曳不息,永无止境。

这让烟攸宁想起一件事。

事实上,一直到两岁,烟攸宁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她的父母任性且随意,因而烟攸宁的出生实属意外,他们全然没有给这个孩子准备过名字,反正小时候叫她的名字也没用,再长大一些,只要挥挥手,烟攸宁就会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名字有或没有,都没有任何差别。

直到两岁那年,烟攸宁的牢牢和姥爷远道而来看孩子,得知此事发了好大一通火。

那夜他们翻遍词典,在父母的敲定下,终于决定了“攸宁”两字。

攸宁,烟攸宁,他们这样呼唤她。

一个人倘若没有名字,便也失去被人念在嘴上、记在心里的机会。

在两岁那年,烟攸宁学会走路的那年,在能够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时,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或许那也是属于她的“人生的分水岭”。

烟攸宁有些烦躁地用手掌捂住脸,像是泄愤一样说:“记不起来,完全记不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这个人,这个讨厌的,叫黎蓁的女子,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她记忆中那个夺目耀眼的姑娘,才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

一个人对另一个的回忆是经时间美化后的产物,许多细节或许根本没有黎蓁嘴上说的那样美好,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幻想出来的。

那么,这些所谓的温柔也都是她给予那个幻想中女孩的馈赠,那个善良、勇敢、真诚的女孩,而不是她,烟攸宁。

她是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打动的。

黎蓁没有回话,烟攸宁焦躁不安的声音回荡在窄小的洗手间里,被反弹回她自己的耳朵,格外刺耳。

冷静,冷静。

她从指缝间窥视黎蓁,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一些难过、尴尬、无奈,或是手足无措的模样。

可黎蓁没有,她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眼神坚定地看着烟攸宁。

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被白炽灯一照,竟然像是在闪着光。

烟攸宁放下手。

“......你回去吧。”她无力地说,推着轮椅背过身,拿下放在一旁的花洒,自顾自冲着粘在轮胎上的沙子。

淅沥的水声砸在地上的声音,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撞进烟攸宁的耳朵里。

木门被开启后的吱呀声,关上的时候,木门似乎被风撞了一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烟攸宁知道黎蓁离开了,她关上水,放下手里的花洒。

她展开手里的黑色外套,外套被浸泡许久,有些发皱,满是咸腥的气息。

是海水的味道,烟攸宁想。

虽然她已经生活在这个小镇上许久,但其实不大去海边。

轮椅在沙滩上行动不便,很容易碰到像今天一样的问题。

平日里,虽然有一个专门照顾烟攸宁的阿姨,可她只负责房屋的卫生与烟攸宁的饮食,那些意外情况并不包含在她的工作范围内。

烟攸宁很讨厌给别人添麻烦。

因此,她总是将自己闷在家里,只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着海面。

烟攸宁冲干净轮胎上的砂砾,推着自己来到玻璃窗边,静静坐在那里往外看。

昏黄的路灯,若隐若现的人影,一切的一切都和她生活在这里的每一天一模一样。

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切都只是烟攸宁的臆想症发作。

烟攸宁紧握手中的黑色外套,那个黑色长发,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色格裙,表情淡漠的女子,她曾经真实存在在烟攸宁身边。

......自己这是怎么了?

烟攸宁嗤笑了一声,先前还想着自己有多么讨厌那个陌生女人,怎么现在她只是离开了一会儿,烟攸宁就已经开始想她了。

黎蓁。

她在心里念着自己的名字,告诉自己,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泡了那么久的海水,前面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一定是生病了。

咚,咚,咚。

敲门声由轻到重,一声一顿,烟攸宁注意到声音,皱了皱眉。

这个时间不应该有人来这里,或者说,在这个小镇上,基本没有人会来烟攸宁的家。

她推着轮椅,将自己挪了过去,贴着专门定制的猫眼,想看看是谁。

等看清那个人以后,一股强烈的怒火顺着烟攸宁的脚底往上爬,直冲大脑。

她带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愤怒,猛地打开家门,对门后的人吼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是黎蓁,她又来了,当真是阴、魂、不、散。

自己是被这个奇怪的女人缠上了么?

烟攸宁怒瞪着她,想看看她会有什么解释。

黎蓁似乎只是回家换了一件黑色衬衫,贴身的西装裤衬得她的腿修长而笔直,高挺的鼻梁上戴了一副金丝细边的眼镜。

她的相貌与身材并不是社会主流的白幼瘦,反而端庄大气,饱满而匀称。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或许那不是香水,更像是洗发水的味道,浑身上下冒着灼人的热气。

这个女人,到底要来做什么?!

回家洗了个澡,香气四溢地来到她家孔雀开屏?

别说笑了!

烟攸宁想要拿眼神杀死她,黎蓁却勾了勾唇角,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

“......什么东西?”烟攸宁问道。

纸包里传来淡淡的香气,闻起来甜甜的,烟攸宁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有些饿了。

黎蓁打开纸包,把里面的东西展开给她看:“鲜花饼。”

松软的饼皮稍微碎了一点,露出里面红粉色的馅,看上去香甜可口。

烟攸宁没法再维持生气的模样,只能别过头,带着一股子倔强说:“我不饿。”

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可恶的肚子,和主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黎蓁看上去像是在偷笑——不,烟攸宁用余光看见了她的表情,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比方才要更高一些,她一定、肯定、绝对在笑话自己。

只是,黎蓁的下一句话,几乎是一锤子将烟攸宁砸进冰窟中。

“吃吧,你以前很喜欢的。”黎蓁说着,将纸包送到烟攸宁手上。

一时之间,烟攸宁的心沉入谷底。她阴沉着脸,手指用力,捏紧了手中的纸包。

按照社交规则,这时候她应当先礼貌性地品尝一口,再兴致勃勃地对黎蓁说,谢谢你,真的很好吃。

——诸如此类的话。

烟攸宁看了黎蓁一眼,说:“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她伸手,想要关上门。

一只手突兀地插进门缝间,烟攸宁没注意夹了她一下,听到一声闷哼。

黎蓁的手扶着门框,这时候烟攸宁才在她身上看到几分手足无措。

那只开着屏来到别人门前的花孔雀,此刻因为被人拒之门外,表情有些可怜。

金边眼镜后藏着的那双眼睛顿时垂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了?你看上去好像生气了,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烟攸宁垂着头,看着手中的鲜花饼。

柔软的手感,香甜的气息,告诉她那是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是美好的,温暖的。

可她还是开口,说:“我从来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烟攸宁抛下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不去看黎蓁的眼睛,强硬地将她往外推。

“不要自作主张把我当成你记忆中的那个人,这很不礼貌。”

黎蓁在门缝间看着烟攸宁,在木门关上以前道:“对不起。”

烟攸宁低下头,没有去看黎蓁的眼睛:“还有......”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被水稍微打湿了一些。那是烟攸宁落在水里胡乱摸索的时候发现的,方才冲轮胎时顺带一起冲了沙。

“你的铅笔。”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黎蓁沮丧地揉乱自己的头发,她一心想着烟攸宁咕咕叫的肚子,出门太过匆忙,没能将自己的头发吹干。

发丝间还有潮意,沾在黎蓁的手上。

我又把事情搞砸了,她难过地想,都是我的错。

烟攸宁: ̄へ ̄

黎蓁:(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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