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青石镇,像被浸在一杯温吞的茉莉花茶里,溽热,黏稠,却又带着某种植物蒸腾出的、昏昏欲睡的安宁。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把脚下蜿蜒的青石板路晒得发白,甚至有些烫人,空气里浮动着河水微腥的气息、人家灶间隐约的饭菜香,混合着晾晒的衣物上阳光的味道,还有一种更为清浅却执拗的、丝丝缕缕的甜香,在这闷热的午后,固执地钻入鼻腔。
林栖拖着略显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单调而疲惫的声响,打破了午后的沉寂。
他刚从喧嚣都市的出版社纠纷和创作瓶颈中逃离出来,身心俱疲,像一只被抽空了力气的船,只想找个安静的港湾随意搁浅。青石镇,这个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点的水乡,是他随意选择的目的地,只为了那名字里带着的一点清凉和古朴。
他循着那若有若无的甜香望去,看到了镇口那家名为“倦鸟”的店铺。
它就安静地伫立在河流拐弯处,像早已在此等待了无数个春秋。
木质的招牌有些年头了,边缘被风雨侵蚀出柔和的弧度,漆色斑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纹。
“倦鸟”二字是手写的,笔迹清瘦有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倦怠和从容,仿佛写下它们的人,早已看透了聚散离合。
店铺一半是花店,门外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色盆栽和鲜切花,在烈日下有些蔫蔫地耷拉着脑袋,但仍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姿态,透露着一种顽强的生机;另一半是咖啡馆,透过擦得明亮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暖黄色的灯光和深色的木质家具,像一幅被框起来的、静谧的油画。
林栖站在店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那复合的花香与咖啡醇香更清晰了些,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些许焦躁。店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
“叮铃——”门楣上的铜质风铃发出清脆却不刺耳的声响,宛如山间溪水滴落石上。
店里光线偏暗,与门外的炽白形成对比,冷气开得足,瞬间驱散了外面裹挟着的燥热,毛孔都舒适地舒张开来。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排木架前,微微仰头,细致地给一盆悬挂着的、开着细碎白花的植物喷水。
他穿着亚麻质的白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腕。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水珠呈雾状洒在翠绿的叶片和洁白的花朵上,在从窗户透进来的、被窗格切割的光柱里,折射出细小的、转瞬即逝的彩虹。
林栖没有立刻出声,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花店部分占了一半空间,花草摆放得井井有条,不像有些花店那样拥挤杂乱,反而像一个小小的、安静的植物园,每一种植物都拥有自己的名字和恰到好处的空间。
咖啡馆部分则放着几张原木桌子和舒适的布艺沙发,书架上有一些散落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研磨咖啡豆的浓郁香气。
整个空间有种奇异的和谐感,仿佛时光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不忍惊扰此间的宁静。
“请问……”林栖终于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吓了自己一跳。
男人闻声转过身。他的动作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带着一种固有的节奏感,仿佛外界的干扰也无法打乱他内在的秩序。
当他的面容完全呈现在林栖眼前时,林栖心里微微一动。
那是一张极为清俊的脸,五官轮廓分明却不显锋利,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眉眼温和,嘴角天然带着一点上扬的弧度,像是总在微笑。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那双颜色偏浅的瞳孔,像是秋日清晨笼罩着薄雾的湖面,看似温和,却深邃得望不见底,带着一种与这小镇、与这午后格格不入的悠远和疏离感。
那是一种经历过什么,而后将一切收敛于内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幽潭。
“是林栖先生吗?”男人开口,声音如同他给人的感觉,温和,清润,像溪水流过卵石,“我是沈倦。欢迎你来。”
“沈老板你好,打扰了。”林栖点点头,心里那点因为陌生环境而产生的不安,奇异地被这平和的声音抚平了些。他注意到沈倦的用词,“欢迎你来”,而不是更常见的“欢迎光临”或“欢迎入住”,带着一种仿佛早已相识的、淡淡的熟稔。
“房间在二楼,我带你上去。”沈倦放下手中的喷壶,动作自然地走向林栖,接过了他手中那个最大的行李箱,“楼梯是木制的,有点窄,小心脚下。”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握住行李箱拉杆时,骨节分明。
林栖道了谢,跟在他身后。楼梯果然如他所说,窄而陡,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富有年代感的“吱呀”声,像是在诉说着老房子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鹅黄色碎花裙、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像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卷了进来,带来一股外面的热气,瞬间搅动了室内清凉安静的空气。
“沈老板!我回来啦!哎呀,有客人到啦?”女孩声音清脆,像摇响了一串银铃。她看到林栖,眼睛一亮,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你好你好!我是小芸,在沈老板店里帮忙的!你就是预定房间的林作家吧?”
“你好,小芸。叫我林栖就好。”林栖被她的热情感染,也笑了起来。
这个叫小芸的女孩,像一株向日葵,瞬间给这个过于安静的空间注入了勃勃生机,也让林栖感到了小镇特有的淳朴和温暖。
“小芸,帮林先生拿一下那个电脑包。”沈倦回头,温和地吩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仿佛看待一个活泼的妹妹。
“好嘞!”小芸爽快地应下,抢过林栖肩上看似沉重的背包,“林先生跟我来,二楼可舒服了!窗子正对着河,风景特别好!晚上还能听到摇橹船的声音呢!”
房间比林栖想象的要大,也更精致。木质地板光洁,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简约的水墨画,一张宽大的书桌正对着窗户。正如小芸所说,推开窗,下面就是蜿蜒流过小镇的河水,河水呈碧绿色,对岸是错落的黑瓦白墙的人家,偶尔有乌篷船慢悠悠地摇过,船夫哼着听不清词的小调,一切都像一幅缓缓展开的水墨长卷。
“怎么样?不错吧?”小芸得意地说,仿佛这是她的得意之作,“沈老板特意收拾过的!这间房平时都不怎么对外租的,他说怕吵,喜欢安静。不过他说林先生是来写东西的,需要安静和好景色,就给你留着了。”
林栖心里有些感激,不仅仅是出于礼貌:“真的很不错,谢谢你们。”这地方比他预想的任何落脚点都要好,似乎能让他那颗焦躁的心沉淀下来。
安顿好后,林栖觉得有些口渴,也想着熟悉一下环境,便下楼想去买杯咖啡。再次回到“倦鸟”时,店里多了一个人,气氛也活跃了许多。
那是个身材极其挺拔的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军绿色工装背心,露出古铜色的、线条流畅的手臂肌肉,浑身散发着阳光和汗水的健康气息。
他剃着极短的板寸,五官轮廓硬朗,眉眼开阔,正站在柜台前,嗓门洪亮地和正在磨咖啡豆的沈倦说话。
“沈老板,我说真的!后山那片野百合,开得那叫一个旺!漫山遍野都是!白的、黄的,还有淡粉色的,风一吹,跟浪似的!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看看?保证给你店里添点不一样的野趣!比这些娇滴滴的洋花儿带劲多了!”
沈倦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咖啡豆被磨成细粉,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和:“谢谢你了,周砚。不过明天早上有一批新到的荷兰郁金香要处理,走不开。”
被称为周砚的男人似乎早已习惯被拒绝,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显得格外阳光健气。
他转头看到林栖,立刻热情地打招呼,目光坦诚而直接:“哟!生面孔!新来的客人?我是周砚,以前在部队当兵的,现在回来帮着家里打理民宿,闲着也闲着,就兼职做个向导!哥们儿你想逛哪儿?爬山、钓鱼、钻老林子,找古墓探险我都熟!保证安全又好玩!”
他这份自来熟的热情,让性格偏内敛的林栖有些招架不住,但也并不讨厌,反而觉得真实可爱:“你好,周砚。我叫林栖,是个写东西的,来这儿采风。”
“作家?文化人啊!”周砚眼睛更亮了,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你可来对地方了!咱们青石镇,别的不说,就是有味道!老房子、老桥、老故事,多得是!一抓一把!对了,你得多去‘清心茶馆’坐坐,程老板那儿的茶,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表情夸张,“一绝!就是人有点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哈哈!不过他泡茶的时候,那架势,绝了!”
沈倦这时将一杯刚刚冲煮好的手冲咖啡递给林栖,咖啡液清澈,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散发着浓郁的花果般香气。他轻声补充道:“程默的茶确实很好。”
语气平淡,但林栖敏锐地捕捉到,他在提及“程默”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同于对待周砚的、微妙的认可,那是一种基于共同品味或理解的、无需多言的默契。
林栖接过咖啡,道了谢。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缓慢流淌的河水和偶尔走过的、步履悠闲的行人,耳边是周砚还在兴致勃勃地跟沈倦描述后山风景如何壮丽、空气如何清新的声音,小芸则在一边叽叽喳喳地插话,时而反驳周砚的夸张,时而补充细节。
沈倦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或发出一两个简单的音节表示回应,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熟练地操作着各种咖啡器具。
咖啡的醇香、花草的清芬、还有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交织在一起,包裹着林栖。他轻轻啜了一口咖啡,味道出乎意料地层次丰富,酸、苦、甘醇平衡得恰到好处,余味悠长。
这个看似平静的小镇,这个温柔又疏离的店主,这个热情似火的退伍兵,还有那个被提及的、泡茶一绝却沉默寡言的茶馆老板……似乎都预示着,他这次的采风之旅,不会如他预想的那般平淡。
他笔下那些尚显苍白、缺乏血肉的人物和故事,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真正动人的底色和灵魂。
他注意到,沈倦在回应周砚和小芸时,虽然始终温和,甚至带着浅淡的笑意,但他的视线很少长时间停留在谁身上,总是很快地移开,落向窗外流淌的河水,或者虚无的某处,仿佛他的灵魂有一大半并不在此地,而是沉浸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
而且,周砚邀请他去后山,他拒绝得那样自然流畅,似乎……他很少离开这家店,这个小镇?这家名为“倦鸟”的店铺,对他而言,究竟是归宿,还是囚笼?
一种模糊的好奇心,像初春的藤蔓,悄悄在林栖心底探出了头,缠绕着他作为写作者的本能。
傍晚时分,夕阳给河水镀上一层金红色的粼光,对岸的白墙也变成了温暖的橘色。林栖坐在窗边整理白天随手记下的笔记,记录下对沈倦、周砚、小芸的第一印象,以及这家特别的店铺。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那是“倦鸟”花店的二楼,一个不大的露台,放着一张白色的铁艺小圆桌和一把椅子,此刻空荡荡的,沐浴在最后的余晖中。
他看见沈倦的身影出现在露台上。他手里拿着一束新鲜的白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在夕阳下像一颗颗细小的宝石。他正仔细地修剪掉多余的枝叶,动作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他将那束花插进桌面上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中,调整了一下角度,让花束呈现出最完美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轻轻扶着栏杆,望着远处沉落的夕阳和蜿蜒的、逐渐被暮色笼罩的河流,背影在瑰丽的天空下显得有些单薄,和……难以言喻的孤寂。那是一种即使身处热闹之中,也无法融化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孤独。
那束白玫瑰,在渐暗的天光下,白得有些刺眼,纯洁,却又带着某种祭奠般的哀伤。
林栖忽然想起下午小芸悄悄跟他八卦的话,当时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沈老板人特别好,就是有点神秘哦。他好像从来不出远门,也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朋友来找他。每天打烊前,他都会一个人去露台换一束花,雷打不动。我们问他送给谁的,他只笑笑不说话……怪浪漫的,是不是?像是在等一个什么人,或者,纪念一个什么人?”
每天更换的鲜花。一个从不离开小镇的老板。一个“迟早会来的人”?或是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林栖放下笔,看着对面露台上那个静止的、几乎要与暮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心中的好奇藤蔓,又悄悄地生长了一寸,缠绕得更紧了。这个叫沈倦的男人,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他温和的笑容背后,那双疏离的眼眸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那束每日更换的鲜花,又在为谁而留?或许,他这次来到青石镇,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写作的灵感,也可能在无意中,接近了一个深藏于岁月与静默之中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正如同这黄昏的河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等待着有人去探寻其深处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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