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栖逐渐习惯了青石镇的节奏。他通常会在清晨被河上的桨声和鸟鸣唤醒,那声音不吵,反而像温柔的序曲,将人从沉睡中自然引入这水乡的白日。
然后他下楼到“倦鸟”吃沈倦准备的简单早餐——有时是熬得糯糯、米香四溢的白粥,配几样清爽脆嫩的小菜,如酱瓜、腐乳或凉拌笋丝;有时是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的吐司和单面煎得溏心完美的鸡蛋,配上那杯永远醇香、每日豆种可能不同却同样精彩的手冲咖啡。
沈倦的话不多,但总是周到体贴,会在林栖坐下时默默递上温热的毛巾,会在他咖啡快见底时,无声地询问是否需要续杯。
白天,他大多窝在咖啡馆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敲打键盘,让思绪沉浸在构建的故事世界里。然而,写作间隙,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被那个安静忙碌的身影吸引。
他会观察沈倦如何耐心地向一位犹豫不决的年轻女孩介绍不同花草的习性与花语,语气平和,不带丝毫推销的急切;看他如何专注地冲泡每一杯咖啡,从称豆、研磨到注水、闷蒸,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种静谧的仪式;看他修剪花枝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如何稳定而精准地去除多余的叶片,角度刁钻地切割茎秆,让花朵以最完美的姿态绽放,那种认真,近乎虔诚。
他对待每个人都温和有礼,脸上总是带着那抹浅浅的、仿佛经过精确测量的微笑,足以让人感到舒适,却又不会产生过分的亲近感。
但林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在那无懈可击的温和之下,有一道无形的、坚韧的屏障,将所有人,包括热情似火的周砚、活泼单纯的小芸,都稳稳地阻隔在外。那屏障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深沉的、与周遭世界保持着微妙距离的疏离。
镇上的人似乎也早已习惯了沈老板的这种“好脾气但不好接近”,他们来买花,喝咖啡,偶尔闲聊几句关于天气、收成或镇上最近的新鲜事,得到沈倦温和的回应后,便也心满意足地各自离开,很少会有人试图去叩击那层看不见的隔膜。
而那个临河的露台,以及每天傍晚准时出现在上面的那束鲜花,成了林栖目光停留最多的地方,也成了他心底一个不断发酵、膨胀的谜团。
他开始有意识地记录那花的变化。
那束花每天都不一样。周一是一捧轻盈跳跃的小苍兰,洁白的花瓣像初雪,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周二是几支姿态优雅的淡紫色鸢尾,花瓣如鸢鸟尾羽,带着些许忧郁而神秘的气质;周三是娇艳欲滴、带着晨露的粉色玫瑰,层层叠叠的花瓣浪漫得如同少女旖旎的梦;周四又换成了清新活泼的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盘永远朝向虚空,像是执拗地要把阳光留驻在瓶子里……日日不同,从未重复,色彩、花型、香气皆在变,唯一不变的,是这行为本身,仿佛一场无声而执着的、与时间订立的仪式。
这仪式是为谁而设?那个沈倦口中轻描淡写提到的“迟早会来的人”,究竟是谁?是远方的恋人,在等待一个归期?是逝去的故人,以此寄托不灭的哀思?还是一个……只存在于沈倦想象中、用以对抗无边孤寂的幻影?
这个问题像一只小小的、柔软的爪子,不时地在他心尖上轻轻挠一下,不痛,却带来一种微痒的、持续不断的困惑,搅动着他作为写作者那颗敏感而好奇的心。
这天下午,周砚又风风火火地跑来“倦鸟”,人未到声先至,手里还拎着两条用柳枝穿过鳃部、仍在活蹦乱跳扭动身体的肥美鲫鱼。
“沈老板!看!刚钓上来的,新鲜着呢!晚上让林作家也尝尝咱们这河里的鲜味!”他嗓门依旧洪亮,充满了生命力,引得店里几位正悠闲品咖啡的客人都带着善意的笑容看了过来。
沈倦正在给一位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包扎一束作为生日礼物的康乃馨,闻声抬头,看到那还在奋力挣扎、鳞片在阳光下闪光的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周砚,店里都是花草和咖啡,不好处理这个。你自己留着吃吧,或者送给程默。”
“哎呀,我都处理干净再拿来嘛!保证不弄脏你这里!”周砚把鱼往身后藏了藏,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它们的存在似的。
他又几步凑到林栖桌边,带着一身阳光和河水的气息,“林作家,写了一个上午,辛苦了吧?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让你文思泉涌,突破瓶颈!”
林栖正好写到一个情节转折处,有些卡壳,便从善如流地合上笔记本电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好啊,去哪儿?”他也需要换换环境,透透气。
“跟我走就是了!保证是好地方!”周砚神秘地眨眨眼,脸上洋溢着推销自家宝贝般的自豪感,又扭头对还在仔细系蝴蝶结的沈倦喊道,“沈老板,借林作家用一下啊!保证完好无损地给你送回来!”
沈倦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林栖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又专注于手中的花束。
周砚带林栖去的地方,是镇尾一家极其不起眼的旧书铺。铺子隐藏在一排老宅中间,门脸窄小,木质门板上的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原木的纹理。
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更是又小又暗,只有一扇糊着泛黄窗纸的小窗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
眼睛需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堆满了小山般的、各种泛黄发脆的书籍报刊,从地面一直摞到房梁,只留下窄窄的通道供人侧身通过。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油墨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厚重而古老。
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头发稀疏花白的老头,正蜷在墙角的旧藤椅里打盹,对进来的客人爱答不理,仿佛与这满屋的旧书一同沉眠。
“李爷爷,我带朋友来看看书!”周砚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老头从鼻子里含糊地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算是回应。
“这儿……能有什么灵感?”林栖看着这几乎无处下脚、仿佛随时可能被书山淹没的环境,有些怀疑地低声问道。这里更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与“文思泉涌”似乎相去甚远。
“嘿,你可别小看这儿!”周砚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发现宝藏般的兴奋,“我小时候就在这儿淘到过不少宝贝,什么民国的小人书啊,几十年前的电影画报啊,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笔记、手札,可有意思了!故事多得是!而且你看这儿多安静,绝对没人打扰,最适合你想事情。”
林栖想想也是,或许在这种充满时间沉积物的地方,真的能触摸到一些不一样的、属于过去的脉搏。于是他不再多言,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书架间、书堆旁漫无目的地翻找起来。
手指拂过粗糙或光滑的封面,触碰到的是不同年代的质感。大多是一些过期的杂志、封面破损的小说、或是早已无用的旧课本、农业技术手册,内容乏善可陈。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随便挑两本旧杂志应付了事时,在书架最底层一个潮湿的角落,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封面似乎是用厚牛皮纸自制的册子。
它被塞在最里面,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绒絮状的灰尘,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费力地将它抽了出来,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埃。册子很大,很厚,像一本老式的相簿,入手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封面是硬壳的,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灰黄色的纸板,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标识。
“找到啥了?”周砚听到动静,凑过来看,被灰尘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知道,像本相册或者剪报集。”林栖用手拂去封面上的积尘,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损坏了这脆弱的旧物。
他怀着一种近乎考古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硬壳封面。里面果然大多是些粘贴上去的黑白照片,有些是风景照——记录了青石镇昔日的石桥、巷陌、码头;有些是集体照——穿着旧式服装的学生、工人或社团成员;还有不少是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或文章,内容多是关于青石镇几十年前甚至更早的风貌、事件,诸如“运河清淤工程竣工”、“某商号开业志庆”之类,字迹大多已经模糊泛黄。对于不熟悉此地历史的外来人来说,这些信息显得零碎、割裂,甚至有些乏味。
周砚伸着脖子看了几页,发现既没有期待中的连环画,也没有刺激的传奇故事,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嘟囔了一句“都是老黄历了”,便跑到另一边去翻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宝贝”了。
林栖却耐着性子,一页页地翻下去。作为写作者,他有种直觉,这些陈旧、看似无用的信息碎片,或许能像拼图一样,帮他更好地理解这个小镇的肌理与呼吸,感受其血脉中流淌的过往。他看得仔细,甚至试图从那些模糊的人脸、陌生的街景中捕捉一丝往日的情绪。
册子很厚,纸质脆弱,翻动时需要格外轻柔。当他翻到后半部分,指尖触到了一张硬挺的、质感似乎不同于其他柔软泛黄纸页的页片。它被巧妙地夹在中间,若不细察,很容易忽略。他心中微微一动,轻轻将那一页展开。
夹在泛黄脆弱纸页间的,是一张保存得相对完好的黑白照片。照片的清晰度比册子里其他图片要高得多,纸张也更挺括,似乎是用那个年代相当不错的相机拍摄的,并且被精心收藏着。
照片背景像是一个繁忙的货运码头,江面开阔,水波粼粼,远处有帆船和冒着黑烟的小火轮的影子。码头上人来人往,搬运工扛着麻袋,旅客提着行李箱,男的多穿着及踝的长衫马褂或略显僵硬的西装革履,女的则是各式旗袍袄裙,梳着传统的发髻,典型的清末民初装扮。
镜头并没有聚焦于某个具体的事件或人物,更像是一张随意的、捕捉码头日常的街景抓拍。
然而,林栖的目光,却被照片正中央的一个身影牢牢钉住了,仿佛整个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那一个焦点。
那是一个青年,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料子看起来是棉麻或丝绸,质地柔软,衬得他身形清瘦挺拔。他独自倚着江边的石栏,微微侧着脸,目光越过近处喧闹的人群,望向远处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的江心。
江风拂动了他额前柔软的碎发,也吹起了他长衫的一角。他的神情是说不出的疏淡,带着一种与周围忙碌、喧嚣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静,甚至……是抽离。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或者某个遥远的时间点。
那张脸——
林栖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带着麻痹感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头皮阵阵发麻,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可能!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猛地睁开,几乎是扑到眼前,鼻尖几乎要碰到照片,死死地、一寸寸地审视着照片上那张脸。光线透过老旧窗纸,昏黄地落在照片上。
那是沈倦的脸!
活生生的,年轻的,眉眼间尚存一丝未完全褪去的青涩,却穿着百年前服饰的沈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旧书铺里昏暗的光线,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纸张霉变带来的特殊气味,周砚在远处书架间漫不经心翻书的窸窣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
林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是血液急速流动又骤然冷却的轰鸣,一股巨大的、荒谬的、近乎恐惧的战栗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四肢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颤抖着手,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稳定,将那张照片从册子里轻轻取了出来,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
照片下方,靠近边缘的位置,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迹因年代久远已有些晕开,颜色变为深褐色,但依旧清晰可辨:
【壬子年秋,于江畔。倦,盼归。】
壬子年……林栖的脑子一片混乱,像被投入了一团乱麻,他迅速地在脑海里推算着干支纪年。
最近的一个壬子年是1972年,再往前推六十年,是1912年,民国元年……无论是哪一个,都绝非他所在的这个时代!
那么,现在这个在“倦鸟”花店里,穿着舒适棉麻衬衫,温和地冲泡着现代手冲咖啡,熟练使用智能手机接收订单,每天在露台更换着鲜切花的沈倦……是谁?
一个活了至少几十年,面容却未曾改变分毫,甚至可能跨越了百年时光的……人?
“人”这个词冒出来的时候,林栖自己都感到一阵彻骨的毛骨悚然。这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科学和常识范畴,颠覆了他过往所有赖以认知世界的基石。
那些关于生老病死、关于时间线性流逝的固有观念,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照片击得粉碎。
他之前对沈倦的那些基于常理的好奇和猜测——关于他可能的情感故事、内心的孤独——在此刻这张铁证如山的照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肤浅和可笑。
每天雷打不动更换的鲜花,那句轻描淡写的“给一个迟早会来的人”……这些看似浪漫或伤感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惊人、怎样漫长、怎样非比寻常的秘密?这等待,莫非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上百年?那个“迟早”,在如此漫长的时间尺度下,又意味着什么?
“林栖?你咋了?脸这么白?跟见了鬼似的!找到啥宝贝了?”周砚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疑惑,脚步声也靠近了。
林栖猛地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回过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将照片紧紧攥在手心,迅速背到了身后,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会带来灾祸的禁忌之物。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扭曲的笑容,感觉脸上的肌肉像石膏一样不听使唤。喉咙发紧,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吓人:“没……没什么,就是一本旧账本,记录了些乱七八糟的数字。可能……可能是这里灰尘太大,有点过敏了。”他甚至配合地揉了揉鼻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不能告诉周砚。绝对不能。
这件事太诡异,太难以置信,超出了正常人可以接受和理解的范畴。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热情爽朗、与沈倦关系熟稔的退伍兵,对沈倦身上这惊世骇俗的秘密又知道多少?是整个小镇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是唯独他被蒙在鼓里?贸然说出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他不敢想象。
“哦,没事就好。我说嘛,这儿是灰尘大,待久了是难受。”周砚不疑有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又看了看窗外,“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咱回去吧?晚上我拿这鱼去程默那儿,让他拿出看家本领熬汤,咱们一起喝点?他那儿还有自家酿的米酒,滋味不错!”
林栖此刻心乱如麻,脑海里翻江倒海,全是那张照片和沈倦的身影交织碰撞的景象,哪里还有心思去品尝什么鱼汤米酒。
但他需要掩饰,需要维持表面的正常。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发飘:“好……好啊。”
他将那本厚重的、承载了惊悚发现的册子合上,连同那张被他紧紧捏在手心、几乎要被汗水浸湿的照片,一起拿到柜台。
旧书铺老板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眯着眼看了看册子斑驳的封面,报了个极低的价格,似乎根本没在意里面夹了什么,或者根本不在乎这些陈年旧物的具体内容。
走出旧书铺,重新踏入午后的阳光里,炽热的光线扑面而来,但林栖却觉得浑身发冷,那阳光仿佛失去了温度,无法穿透他体内弥漫的寒意。
他紧紧握着口袋里的那张照片,坚硬的边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诡异的依托。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又带着深深的悸动,望向镇口“倦鸟”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叠叠的屋舍、蜿蜒的街道,看到那个此刻或许正站在柜台后,擦拭着咖啡杯,或者修剪着花枝的、温柔又神秘的身影。
沈倦……
你究竟是谁?
你这漫长的、仿佛凝固了的时光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你在等的,又是谁?是何等重要的存在,值得你用如此恒久的岁月去等待、去纪念?
那每日一换、永不重样的鲜花,究竟是为谁而放?是一种呼唤,一种提醒,还是一种……封印?
这看似平静祥和、与世无争的小镇,又掩盖着怎样一个关于时光与不朽的、令人心悸的真相?
无数的疑问和荒谬的猜想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固有的世界观,将他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充满迷雾的漩涡。
他知道,从他发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起,他眼中所看到的青石镇,他所接触到的沈倦,都将被彻底颠覆,覆上一层无法磨灭的、诡异而神秘的色彩。
他仿佛一个懵懂的旅人,无意中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门,而门后显现的景象,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恐惧,与……一丝被这极致神秘所吸引的、难以言喻的颤栗与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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