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泰端来洗好的红枣,犹豫半天后问:“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他长叹一口气:“我何尝不想你参加科举、光耀门楣!可是,唉,你终究是要嫁人的。”
他这个女儿,因为读书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竟想踏入仕途,对嫁人、相夫教子都没了兴趣。
这可不行,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淮泰原本想让淮叶嫁给自己的学生,可淮叶看到他们考取功名,恨不得取而代之,他这才同意了穆家的求亲。
“这门婚事,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过得轻松点,不用砍柴、打水、烧火做饭,操持家里家外……”
淮叶听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马上就要乡试了。”
丰州每年十月份举办乡试,距离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丰州虽然是军事重镇,但非常重视教育,自现任刺史刘怀远上任以来,丰州科举成绩卓越,皇帝去年下令增加了丰州“乡贡”的名额。
一般来说,上州有十个名额,中州有五个名额,下州有一个名额,但丰州足足有三十个名额。
因此,今年下场的人格外多。
淮泰说了几个他看好的学子:“州学的范二郎,才华横溢,所写策文鞭辟入里;江五郎出口成章,所作诗赋华丽磅礴;王大郎年纪稍长,但学识渊博;穆大郎虽然策文不出众,但饱谙经史。还有敏学学堂的曲四郎和段二郎,浩然书院的赵七郎,厉山书院的杨六郎,都不可小觑。”
州学、敏学学堂、浩然书院和厉山书院是丰州最好的书院。
州学是官学,资源多,丰州最大的藏书楼就在州学。敏学学堂、浩然书院和厉山书院各有各的优势。敏学学堂学风浓郁,注重思辨,浩然书院经常请名儒讲学,人文荟萃,厉山书院擅长把握朝政风向,重视时政。
从往年乡试的情况来看,四大书院几乎包揽了整个桂榜。
淮泰末了说道:“不过我的学生也不差,他们虽然家庭贫寒,但够努力。”
淮叶说道:“可他们不占优势。”
淮泰沉默了。
作为教书先生,他太清楚其中的差距了。
四大书院的学子可以参加各种文化雅集,而他的学生连书都买不起。
科举制虽然打破了门第限制,但资源仍然流向贵胄、世族、官宦。寒士依旧处于劣势地位。
这时,一阵风吹来,茅草屋呼呼作响。
淮叶说道:“我看丰州的书院格局得变一变了。”
淮泰一愣。
淮叶:“我要建一个寒士书院。”
淮泰一脸惊愕:“什么?建一个寒士书院!”
淮叶重复了一遍:“对,建一个寒士书院。”
淮泰以为淮叶是因为对科举有执念,于是苦口婆心劝道:“你现在已经嫁人了,不能任性妄为,要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好儿媳,恪守妇道……”
淮叶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说:“我这么做,是穆老夫人的吩咐。”
淮泰一脸怀疑:“穆老夫人?”
淮叶说道:“西二街经常发生打架、盗窃的事,两旁的商铺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如果有了书院的话——”
淮泰打断道:“书院建在西二街?”
他死死皱着眉头:“西二街可是闹市!”
谁家书院建在闹市?这不是胡闹吗!
淮叶不疾不徐道:“有了书院,西二街上的人多多少少能受点教化,如今穆老夫人将西二街交给我打理,我自然不能让她老人家失望。”
淮泰听到最后一句话,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再次确定了一遍:“真是穆老夫人的交代?”
淮叶直接拿出了事前准备的地契。
她回门前,就想好了这一切,至于老夫人吩咐她建书院,是她扯大旗,但老夫人将西二街给她是真的。
淮泰看完地契后才敢相信。
淮叶说道:“阿爹,我想请您出任寒士书院的院长。”
她这么做,既是尽孝,替原主报答淮泰的恩情,也是为了让自己在穆府站稳脚跟,到时候书院便是她的倚仗。
淮泰摇头道:“我如果当了这寒士书院的院长,岂不有卖女求荣之嫌!”
他态度很坚决:“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说完,去灶间做饭。
淮叶看着淮泰的背影:“您可知道女儿在穆府的处境?穆三郎不同我圆房,不同我一起敬茶,不同我一起回门——”
淮泰身形一顿。
淮叶低垂着眼:“我虽然对他没什么感情,但拜了堂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我怎么可能没有期待,然而他却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我。”
她这么说,是想利用淮泰的愧疚,至于穆清临不圆房、不敬茶,不回门,她只当狗吠了几声。
果然,淮泰说道:“我答应。”
午饭过后。
淮叶留下木箱子便离开了。
木箱子里是几件衣物、鞋袜以及碎银子,淮叶把老夫人给的钱兑成了碎银子,方便淮泰使用。
淮泰一开始没注意到木箱子,等人走后才发现,他既感动又生气:“什么时候留下的,我有吃有喝……”
-
回到穆府。
淮叶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建书院有自己的考量,绝不是一时兴起或心血来潮。
橘矾端来茶:“娘子,您休息一下吧。”
淮叶揉了揉眉心,浅呷一口,又投入到工作中。
橘矾看着心疼不已,说道:“娘子,婢子曾学过一些按摩的技法,您若不嫌弃——”
淮叶:“你会按摩?”
橘矾点头道:“是阿娘教我的,阿爹久伏案牍,颈、肩、腰、手腕等处经常酸痛,阿娘便请教按摩博士、学了一套按摩技法。”
淮叶听完,心里更加确定了橘矾出身不一般。
之前橘矾帮她整理笔记——分类准确、编排有序、书录清楚,她觉得橘矾很可能出身宦门。刚才又听橘矾说自己阿爹久伏案牍,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只是,她不由疑惑,橘矾怎么沦落到了穆府。
不过她没有刨根问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橘矾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橘矾帮淮叶按摩的时候,绿矾进来了。
淮叶:“眼线查出来了?”
绿矾回禀道:“已查明是映荷。娘子真是料事如神。大夫人送来的那些丫鬟小厮没有一个顶用的,映荷处处不出错,反而叫人怀疑。”
淮叶:“谁的人?”
绿矾:“二夫人的人。”
淮叶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果然。”
绿矾惊讶道:“您早就知道了?”
淮叶不紧不慢道:“大夫人送来那些不堪用的丫鬟小厮,说明不把我当回事儿。而三夫人不理俗世,所以只能是二夫人。”
绿矾心中佩服:“娘子,该怎么处理映荷?”
淮叶想了想:“先留着,不要打草惊蛇。”
绿矾应下后,又请示道:“有名小厮,婢子不知道怎么安排,他虽然瘸腿,但读过书。”
淮叶听到“书院”两字,计上心来。
她吩咐绿矾:“唤那小厮过来。”
那小厮名唤杜顺,五官清秀,身条板正,就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淮叶看着他:“你以前在书院做过杂役?”
杜顺恭敬道:“是,奴以前在厉山书院打杂,半年前,奴在扫地时嘟囔了一句‘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招致几名学子的不满,对奴拳脚相向,奴被辞后,因家中还有老母要养,而其他营生又不要奴,只好卖身……”
淮叶盯着他的眼睛:“‘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这是《春秋》里的,你去书院,打杂是假,偷学是真吧?”
杜顺一惊,他没想到淮叶知道那句话,更没想到淮叶看破了他去书院打杂的真实意图。
他立马跪下:“娘子英明,奴家贫,买不起书,这才想了进书院打杂的法子。”
淮叶叫他起来:“厉山书院不敢得罪学子,小事化了,将你辞退,你却无不满之言,倒称得上心苟无瑕。”
绿矾一回想,还真是,杜顺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娘子,都没有埋怨厉山书院的做法不厚道,只是一语带过。
淮叶进入正题:“厉山书院什么情况?”
杜顺见淮叶没有计较他偷学的事,心中感激不已,便详尽的说了自己知道的情况。
“厉山书院分院长和监院,院长下面有主讲、副讲、助讲、堂长、司录、掌祠,监院下面有副监院,监斋、司事、书办、礼房、号房。关于课程,有儒学、书学、算学和律学四门,每旬、月、年有试文,关于假期,有旬假、田假、授衣假、探亲假和节日假……”
淮叶边听边在心中快速思考。
她说道:“这天底下,不止你一人家贫,也不止你一人买不起书。你这身体,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但是,有另外一种选择——”
另外一种选择?
杜顺感觉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建一个比厉山书院更光明的书院?愿不愿意同我一起为天下寒士铺就一条通往科举的坦途?”
杜顺此时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柳暗花明!
他极力让自己的牙齿不要打颤:“承蒙娘子不弃,奴愿效犬马之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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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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