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福叔讲的往事

过了两天,闻思修决定出一趟远门。临走的那个清晨,他到儿子床前来告别,闻三变只是睡眼惺忪地说了一句“早点回来”——爸爸曾与他约法三章,承诺离家不会超过十五天,此前多年从未食言。

吃早饭的时候,闻三变眼瞟着闻福,漫不经心地问:

“福叔,秘境局是干什么的?侯飙风是什么人?”

闻福正嚼着鸡蛋饼,一惊之下,食物卡在喉咙,难受得张嘴吐舌。闻三变赶紧把豆浆递过去,闻福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把喉管冲开,连呼带喘:

“你……你……从哪……里知道的秘境局?”

“两天前家里来了两个人,他们跟爸爸说话,我在门外偷偷听到的。”闻三变咧着嘴,似笑非笑,“你好些了吧?”

“没事了,没事了。”闻福把饼放在碗里,拍了拍胸脯,气顺了不少。他看了看闻三变,欲言又止。

闻三变见闻福不想说,两手往胸前一抱:

“反正爸爸不在家,我今天不去上学了!”

“呀,这可不行,你爸知道了要怪罪的!”

闻三变饭也不吃了,从裤兜里掏出自制的栗子陀螺,放在饭桌上转起来。闻福着急了,夹了块卤牛肉放到三变碗里,哄他:

“小少爷,赶紧吃饭,你看,快迟到了!”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已经七点一刻。

闻三变头也不抬,盯着转动的陀螺。

“你不说出来,明天不去,后天不去,一直不去,直到你说为止!”三变知道,只要他一发脾气,不管真假,闻福保管就范——福叔从来对他言听计从。

闻福为难了,两条卧蚕眉弓曲着,厚唇紧抿。三变瞥见这副表情,知道福叔正在纠结,离就范不远了。

果不其然,闻福嗫嚅道:

“那……我们也……约法三章。我今天跟你说的,你可别告诉你爸。”

闻三变伸出小拇指:

“一言为定,拉钩!”

“好,好,拉钩就好!”闻福知道拉钩对三变就意味着守口如瓶。两人神色庄严地钩了钩手指。

闻三变拿起饼,咬了一口,嚼起来。闻福昂起头,像是在理头绪,脸色一变,忽一拳擂在桌上,震得碗筷抖颤。闻三变也惊得一哆嗦。

“秘境局,就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大粪缸!骗子扎堆,偷鸡摸狗!”闻福气急败坏,额角青筋暴凸,“要不是因为这个破局,我们闻家也不会落到今天的田地!”

闻三变目瞪口呆望着福叔,全然想不到,一向和善的老人竟会爆发出这等愤怒。

闻福的怒气转瞬即逝,眉毛耷拉下去,一脸苦相地唉叹不停。

“唉……想当年……唉……”

闻福情绪翻涌,胸中话语万千,又如鲠在喉。三变觉得其中必有曲折,否则以闻福的阅历,不至于这般情绪颠倒,难以自持。他愈加好奇,又递上豆浆,劝道:

“福叔,不着急,慢慢讲。”

“唉,人老了,架不住回头看。”闻福揉了揉发酸的眼,“一想起过去的事啊,心里就发堵。有些话憋在心里好些年了,都快要憋死喽。小少爷,你是我闻家的独苗,命根儿,至今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家来历。唉,要我这个下人说句浑话,哪怕有天大的理,有些事也不该瞒你!今天,福叔就吃一回豹子胆,跟你讲讲我们老闻家的往事!”

闻三变生怕闻福欲言又止,大声承诺:

“嗯,福叔放心,绝对保密!”

闻福低眉沉吟,看着木桌上的圈圈纹路,陷入陈年往事的漩涡。

“我们闻家可不是一般人家,是高门巨族,猎人世家。”老人情难自禁,笑了一笑。

闻三变抬起头,半信半疑地四下打量了一番。

“西界山大沟深,瘴气阴风熏染,生出山妖泽怪,时常闹患,就靠猎人制服它们,保境安民。闻家自古以来统领猎人,巡山查岭,斩妖除魅,保得四方八境人和民安。在西界人心里,镇远城边、天坠岭上的闻寨就是神明一样的所在,闻家人就是堂堂的保护神!老百姓感谢猎人,就在城里修了一座龙甲祠,像拜佛一样拜闻家人和龙甲猎人。龙甲猎人是猎人中的猎人,精通龙甲术,能耐大得出奇。你爷爷、爸爸和他的两个兄弟,都是龙甲猎人。这么说吧,闻家人天生就是龙甲猎人。”

“那你怎么不是?”闻三变嘻嘻一笑,“我是说——看着不大像。”

“我就是个下等仆人,跟你们比不得。”闻福摆手一笑,“福叔从小父母双亡,成了孤儿,你爷爷见我可怜,好心收留了我,赐了‘闻福’这个名字。”

“福叔!”闻三变眼一横,不高兴了,“什么下等、上等,都是同一等。以后不许讲这个!”

“好,好,听少爷的,不分,不分!”闻福笑着应允。闻三变又问什么是“龙甲术”。

“我也说不太清。据说是一本叫《龙甲神章》的古书里记载的猎术,神乎其神。精通此术的猎人有通天的本事。”

“哦,”闻三变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搓了一把插在栗子中间的冰棒棍,歪着头瞧转起来的陀螺。闻福也盯着那个陀螺,以为三变不想听了,犹豫着要不要讲下去。

“讲啊,福叔,我听着呢。”闻三变留意到闻福停了下来,提醒他道。

“那我们接着说。说到龙甲猎人本事大,闻家人、尤其是你爸爸就更是出神入化。你爸爸是整个西界出了名的贤人,精通医术,平常救死扶伤不算,还是巡山的一把好手。西界最多的山怪叫米贼,吃人扰民,不过它们怕猎人,见到就逃。”

“嗯,米贼……”闻三变想了想,“我好像听说过。”

“它们有一个贼王,叫苦慈,半人半怪,通人语。苦慈不怕猎人,带着米贼到处作乱,神出鬼没地横行了几十年,闹得人心惶惶。那时候,猎人最头痛的就是这个魔头,想方设法都逮不到他。有一年,几十个猎人被苦慈困在大泽山,米贼和山魈把整座山围得水泄不通。猎人们使尽办法都逃不出,眼看性命难保。亏得你爸带着另一队人马赶到,布下盖天的大雾,七天七夜不散,猎人们这才脱困。你爸没有走,带着不到十个人与苦慈整整周旋了三天三夜,把他打成了重伤。”

“嗯,爸爸听起来像是一个英雄……”闻三变摩挲着光溜溜的栗子,耸了耸鼻头。

“他不是英雄谁是?!”闻福瞪大眼睛,不禁竖起了大拇指,“你爸本事了得,人又和善,凡事一马当先,吃苦在前。哪个猎人不争着跟他巡山!他做过的那些事,常人想都不敢想!”

“可我爸说,世上根本就没有英雄,他也不是。”闻三变撇了下嘴。

“是吗?”闻福一愣怔,稍感意外,“也是,这也不稀奇。这世上从来不缺没芝麻大点本事、却老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人。你爸正相反,他对名利从不上心。”

闻三变点点头,“那他杀了苦慈没有?”

闻福叹了一口气:

“可惜啊,没有。苦慈受伤后,一路朝西逃,你爸就一路追,一直追到一座黑山前才停下来。”

“好不容易打伤了贼王,正是消灭他的好机会,停下来干吗啊?”闻三变不理解。

“你不知道啊,那黑山……”说到这里,闻福稳了稳情绪。“传说那是一座阎王山,不属于我们生活的这个阳世,活人进了,有去无回。那山尽是有毒的瘴气,白天黑夜都分不明白,就算进去了,什么也看不清。”

“哦,那还是算了。”闻三变摆摆手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福叔,说说秘境局吧。”

“嗯。”闻福面色又难看起来,“你爸不是打伤苦慈了吗?秘境局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忙着抢功来了。那帮窝囊废跑到闻寨,说这是铲除苦慈的最好机会,机不可失,值得进山冒险。你爸坚决不答应。所以,起先就没有去。过了不久,不知哪来的传言,说闻寨猎人不敢去剿灭苦慈,贪生怕死,根本没有替西界居民着想。很多人就跟着说闲话,污蔑闻寨,你爷爷最爱惜名誉,受不了这个,就决定与秘境局联手,去围剿贼王……”说到这里,闻福眼圈一红,哽咽起来。

闻三变窜到闻福背后,给他捶起了背,焦心地问:

“结果怎么样了?”

闻福哪里敢受这个,一惊之下,回身拉住三变的手,忙说没事,让他坐好。

“结果……结果当然好,毕竟苦慈被杀了。”闻福长叹一声,掏出手帕擦眼睛,“不过,也死了好些猎人,包括龙甲猎人。最可恨的是,明明是你爷爷率猎人杀了苦慈,秘境局却冒了功,说贼王是他们杀的。说来可笑,没有你爷爷,哪个巡山官有胆上那座山?秘境局现在的局长,就是当年那个冒功请赏的家伙,他叫史克朗。”

“然后呢?”闻三变努嘴挑了下眉。

“那次围剿惨烈得很哪,唉!十死七八,是猎人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整个西界都吓坏了,谁家还敢再让自家伢仔去当猎人?闻寨大伤了元气,也败落了。过了些年,你爸爸灰了心,遣散闻寨,带着你离开了西界。你看,我们闻家,是不是就是秘境局给害的?当年污蔑闻寨的谣言,不用说,肯定就是秘境局的人放的风!”闻福白眉倒竖,恨恨道。

“那侯飙风是谁啊?”

“那个人就是个畜生!叛逆!闻家待他恩重如山,你爸爸待他亲如弟兄,他可好,见闻寨破落,就转投到秘境局,当他的巡山官、继续风光逍遥去了。”

闻三变“哦”了一声,觉得福叔讲的故事倒是波澜曲折,引人入胜,但未免天马行空了些,而且调子悲伤,并不十分合他的兴致——他平常喜欢看轻松幽默的童话故事。

这时黑帽子从门外飞进来,停到三变肩上,呱呱叫了两声。闻福见三变别过头,眉开眼笑地逗弄着黑帽子,感觉有些失落,强打精神说:

“小少爷,你要记住,渡扶学校那些东西没学好,那都没事,如果是爸爸教你的,你一定要全力学出个样来,那些才是精华,是我们闻家的宝贝!”

闻三变无聊地张大嘴,一只手在嘴上拍,哇哇地打了个长哈欠。

“你累了?”闻福不解。

闻三变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闻福抬头一看,已经快九点了,讲了一个多小时。他猛叫一声“坏了”。闻三变就建议索性请一天病假,自己在家看书。闻福觉得也是,迟到太久,去学校反而影响不好,于是跑到客厅,给班主任吕方舟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三变感冒发烧,请了一天假。

闻福打完电话,回到饭桌边,闻三变又问:

“福叔,侯飙风外号叫沉底鳄,是不是很厉害?”

“你怎么知道他叫沉底鳄?”

“那天秘境局的人专门来找他,说他失踪了。”

“他跑了?该!这种两面三刀的东西,还指望他有长性?好处捞够了,自然要跑。闻寨当年散伙的时候,这些人跑得比兔子还快,都是没良心的!亏得你爸仁义,从来没怨过谁。不过你得多长个心眼,交朋友要小心,千万别碰恩将仇报的家伙。”

闻三变眉毛挑得老高,不以为然:

“恩将仇报?可是,恩将仇报又不会写在脸上,我怎么知道谁是谁不是?”

“福叔是过来人,经的事见的人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人的好坏。你还小,要慢慢积累经验。不过有个最简单的办法,那些个爱占便宜的小气鬼,长大了多半就是这类人。相反,如果你有困难了,愿意帮你的人就值得深交。”

闻三变一想,平时都是自己帮好伙伴,很少有他们帮自己的时候,嘟囔道:

“我能有什么困难?”

“啊,没困难啊……这个也不难,你可以装啊。比如装心情不好,装不会答题,装没钱买零食,还有像今天……”

闻三变一撅嘴道:

“我不爱听这个。”

“福叔这是打比方啊,不是故意的。这个时候谁要是帮你,关心你,那就是真朋友了。简单吧?”

闻三变盯着在桌上摆弄栗子的黑帽子,不自觉地点点头,冲它说:

“你说呢?”

“你说!你说!”黑帽子抬头回了两声。

闻福讲闻家的事,只是点到为止,痛心悲惨的情节都隐去没说。他觉得三变懂事了,应该让他了解一些自己的身世,了解家族的历史,树立作为闻家后人的使命感。闻思修带三变离开西界,决定过普通人的生活,闻福心底并不认同这种做法。他固执地认定,这孩子属于西界,是一定要回去的。他觉得这就是“命”,任你怎么千方百计都躲不过去,也更改不了。

不过,三变心不在焉的反应还是令闻福始料未及。闻思修从不对儿子提闻寨,也交代闻福不准提,三变肯定是不知其他家人下落的。闻福这次斗胆破了例,本以为三变会关切家族命运,打听妈妈、爷爷、奶奶和其他亲人的下落,自己也准备好了一套敷衍的说辞,但这孩子居然没问一个字,全然漠不关心。闻福有些难受,但他又清楚不过,三变表面上性子急烈,骨子里却仁义有加,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听完闻福讲的往事,闻三变就像听了一个传奇故事,思想上并未当真,情绪也未受影响,和黑帽子大呼小叫地在院子里照常玩耍。闻福呆立在屋檐下,五味杂陈地看了一会儿。

“毕竟还是个娃儿……”他默想着,摇摇头,弓着背走进厨房准备午饭去了。

那天放学后,丁启明在家里拿了两盒感冒药,挑了几块水果糖装进书包,直奔三变家。上午听到班主任说三变生病了,他一天都坐立不安。

闻三变正在院里给黑帽子喂肉吃,见到丁启明来,自然高兴,不过还是煞有介事地咳了几声。丁启明一脸愁容:

“哎呀,你咳得厉害,脸也很红,别在外面了,被风吹着就更坏了!”

闻三变忍住笑,心想脸红还不是因为玩得太起劲了。启明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带的东西,还有几个同学托他带的慰问品。闻三变心里暖呼呼的。

丁启明又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用橡皮泥捏好的人头肖像,胳膊肘碰了碰好友,把头像塞进他手里。

“我捏了个人像,你猜猜是谁?”

闻三变拿起来一看,“哇”一声惊叫。泥塑分明就是自己,五官神态无不惟妙惟肖。闻三变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启明: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我跟爸爸学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哩。”

闻三变捧着泥塑看了又看,“这还用猜啊!”

丁启明以为三变猜不出,顿时泄了气,沮丧地说:

“哎,我就知道捏得不好……”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个泥塑太像了,就是我嘛,哪里用猜!启明,你太了不起了!”

丁启明受到肯定,嘿嘿直笑,抱了抱好伙伴。闻三变看着启明,心里嘀咕着:

“这个不怎么灵光的脑瓜,是怎么指挥出这么灵巧的一双手的呢?”

永远的铁围山,与父同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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