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思修一早就向草婆婆辞行,朝清风崖去了。
从北山坳到清风崖有一条小土路,大致四里地,这段路对闻思修而言,就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如今这条路已全然被杂草淹没,显然长久没人走过了。
尽管已了无痕迹,闻思修还是清晰地记得线路的走向。那些他做过记号的山石和树木还在,一路上鸟雀的鸣啭、虫豸的跳跃、透过林隙落到草叶上的日斑,还有微风拂面的触感,都与当年没有两样。
时光真切地回到二十多年前。
闻思修看到一个青衣束发、身背弓箭的少年在眼前奔跑,离他只有一臂的距离。他一伸手,抓了个空。清癯的少年蹦跳着在前面带路,把他引到清风崖下的望梅坡,倏然消失在明晃晃的空气中。
鱼脊般的山坡上铺着水红色的映山红,风一吹,大朵的山花摇头晃脑,冲着闻思修调皮地笑。
他在坡底选了一块空地,捡了根木棍,刨开地上的碎石,挖了几个坑,种下在路上采集到的几棵花。
穿过热闹的花丛,他走到坡顶,放下背囊,跃上一块白岩,拍了拍被阳光烤得发热的岩面,像是和老朋友打招呼。
他望向红毯般的山坡,眼光在花叶间逡巡,眼神既骄傲又忧伤,好似将军巡视亲手调教的队伍,又似失意者觅寻失落的心爱之物。
他巴巴望着前方,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什么,心里其实清楚不过——她并不在那儿,但实在又不甘心,顽力抵御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良久,眼中异样的神采熄灭在一棵空荡荡的槐树下。
辛宜那时从山下走来,就是站在离白石几十步开外的那棵槐树下,头上插着映山红,冲他盈盈地笑。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笑的样子跟崖上的山风一般自然舒服。他当时攀崖累了,盘坐在白石上吹山风,看到一朵花在冲他笑,接着花儿开口跟他搭话,问了一堆问题,他都记不清到底有没有回答。他只记得,那朵映山红照进他眼里和心里,仿佛一道启发盲眼的天光,令他霎时洞悉了天地间的诸多美妙。
他后来开玩笑,说以后把望梅坡都种上映山红,让整座山坡变成花海。她就当了真,每次过来看他,都拎着一个装着映山红的布口袋,把花种在山坡上。他也种上了一些。后来成了家,他忙着巡山,把这事淡忘了。离开西界后,他又想起当初的承诺,每年到这里来种映山红。他有时会想,为何辛宜在的时候不了结这件事,想想就后悔。
“我知道你是谁——”
脆嫩的声音打断闻思修的沉思——这句话那么熟悉,以至于闻思修刹那间魂灵都出了窍——二十多年前,辛宜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
“你是个花匠!”不过,接下来这句话把他打回了现实。
闻思修看到面前又是一个男孩,拎着一张自制竹弓,背着个简陋的箭囊,肩头挎着攀崖索。
男孩脸红红的,淌着汗,粘了些灰土。他盯着闻思修,目光友善,又有些生怯。
闻思修使劲眨了眨眼,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花匠?”
“你前两年来过这里,种了很多花,我都看到了。喏,我就在那边。”男孩朝清风崖那头努了努嘴,意思是他在那边练功。
“你叫什么?多大了?”
“花蚊子,虚岁十二。”
闻思修没听清,往前探了探身:
“你说什么?”
男孩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提高了音量。“花——蚊——子!十——二——岁!”
闻思修点头笑了笑。
男孩看起来有些窘迫。
“我觉得……叫什么没关系。”
“当然,何况你有一个有趣的名字。”
男孩腼腆地笑了:
“我也这么想。”
闻思修指了指男孩的弓:
“你想当猎人?”
男孩犹豫了一下:
“嗯……我想……当巡山官。”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似乎想给自己的决定加上一个令人信服的注脚——“我的伙伴们没有想当猎人的。”
话一出口花蚊子就后悔了,他其实想成为龙甲猎人,不知怎么却违心地说成了巡山官。
“那是为什么?”闻思修不解。
男孩嗫嚅道:
“因为……因为猎人关太难过了,更别提龙甲阵,根本就通不过。”
“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
“事在人为,兴许他们夸大了考验难度,再过几年,你完全可以试一试。”
“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龙甲猎人了。我只是说实话,信不信由你。”
“那倒是。不过这不代表什么,过去不少年轻人都过了龙甲阵。”
“你说的是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有了。我爷爷说,过去西界有闻寨,所以才会出龙甲猎人。现在闻寨没有了,没法跟过去比了。可惜我生得晚。”
“你爷爷是谁?”
“他也是个花匠,总爱回忆过去的事,他老说,龙甲猎人会回来的。”
“是呵,哪个老人不怀念旧时光呢?”
“你说的对。不过伢仔们相反,他们尽想着将来怎样,不关心眼下。”
“你不是伢仔吗?”
“我不怀念过去,也不想将来的事。”
“哦?你夹在他们中间?是的,我们都活在现在,没人能超越此时此地。”
“那是我们的身体,想法可不一定。我觉得,想法停留在此时此地的人,其实并不多。”
“嗯,你想的真不少,说的也很像回事。我像你这么大,没怎么想这类玄乎的问题。来,握个手。”
男孩听出来闻思修在夸他,脏脸上露出笑,欢欣地伸手。闻思修从石头上跳下,走到男孩身前,指指他手上的弓:
“可不可以借你的竹弓用用?”
男孩爽快地点头,抽出一支箭,和弓一块递过去。闻思修拉弓弦试了试劲道,指着清风崖方向一棵缠着藤蔓的山毛榉问:
“你说,我能射中那个吗?”
男孩一看,山毛榉少说也有近两百步远,又看了看自己那把粗糙的弓,表示怀疑:
“不可能!那棵榉树太远了。这把弓根本射不了那么远。”
闻思修一笑:
“我不是说树,我是说树上那根藤!”
一条青藤从榉树上垂下,在风中晃了几晃。男孩扑哧笑了起来,觉得“花匠”在说笑。他伸出手,等“花匠”把弓还给他。闻思修眯了眯眼,漫不经心地左手托弓,右手搭箭,拉弦,弓只拉了半满就放箭而出。箭直直飞出,前一刻还在晃荡的树藤秋千般向后高高扬起,又荡了回来。花蚊子远远望见树藤上扎着箭支,笑容僵住。
“再给我一支箭好吗?”
“啊?哦,好,好!”男孩又抽出一支箭。
这回,闻思修把弓弦拉得全满,竹身吱吱作响,感觉就要崩掉。“嘣”一声,箭飞出去,花蚊子目不转睛,看到第二支箭飞向藤条,把前箭开肠破肚后穿藤而过!
男孩眼都直了,大口吞咽着口水。
闻思修把弓还给男孩,拍了拍手:
“我像你这么大,二十步远的东西都射不中。”
他捡起背囊,和男孩握手道别,转身朝坡下走去。
花蚊子还愣着,见闻思修走出老远才回过神,着急大喊:
“喂,站住!你不是花匠,你是猎人!你是谁?叫什么?”
闻思修回过头,笑笑说:
“是谁、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做谁、怎么做才重要,你说呢?哦,对了,你攀崖一定要小心,石缝里可能藏有白花蛇。我听说崖上的石缝里藏有一个秘密,你可以去找找看。另外,龙甲阵不是不可逾越的。后会有期!”
闻思修挥了挥手,大步流星消失在坡底的林中。
花蚊子机械地挥手,不舍地目送让他大开眼界的“花匠”远去。他无精打采地转过身,看到远处的山毛榉,心头一热,取箭、张弓、瞄准,放箭……直到把箭囊中的箭射空,没有一支能接近那根藤条。
他爬上白石,手撑下巴,一帧帧回想刚才的画面。想着想着,抬手照脸上扇了一巴掌。
“真蠢!真蠢!”他咒骂着,自觉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竟把一个身藏绝技的高人当成了一个普通花匠,糊里糊涂错失了一个拜师学艺的好机会。他懊恼地揪住了头发。
花蚊子想起“是谁、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做谁、怎么做才重要”这句话,反复念叨,突地站起来,并拢双腿跪倒在石面上,朝闻思修消失的方向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打起精神,跃到地上,朝山毛榉跑过去,捡起那支被劈得四分五裂的竹箭,端详每一块残片,又一块块合拢,揪了一根草茎捆扎起来。他看着“复原”的那支箭,两眼放光,像收藏家欣赏一件罕见的艺术品。
花蚊子抬头看向刀削斧劈的铁灰色崖壁,出了好一会神,忽然觉得,今天的遭遇就是天意,那个他误以为是花匠的人,就是来给找不到出路的他指点迷津的。他忽地如遭雷击一般狂跳起来,嗷嗷嚎叫。
男孩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以至于停下手舞足蹈及鬼哭狼嚎的时候,他竟被自己的失心疯吓着了。等那股疯劲过去,他从身上解下绳索,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灰色无袖汗衫,露出扎实的黝黑臂膀,把手捏得咔嚓作响,扭动脖颈,转动脚踝……全身筋骨都活络后,拿起绳索朝崖下走去。
寻了一下午,偃卧松以下的大小缝隙找了个遍,也一无所获。花蚊子还想找下去,但西坠的日头催促他不得不回家了。
回去晚了,又得挨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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