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明,鼻眼胡同口的古槐树白花点点,像坠在碧云上的星子。
闻思修答应今天带儿子上山,正儿八经去打一次猎。他一夜没睡,一直揉着右眼角那块月牙形疤痕——为了这一天,他掂量了许久,事到临头还是于心不安。
“是时候了,三变不小了。”这样想着,他看向挂在墙头的一幅照片。那是他与妻儿唯一的合照,三变那时还是个婴儿,被妈妈抱在怀里。他走过去,仔细打量笑意盈盈的妻子,眼波泛愧。
“放心吧,”他喃喃道,指尖从照片中妻子的面庞轻轻划过,“我不会食言的。”
闻福天没亮就起来准备早餐。这位在闻家已服侍四十多年的老管家,做得一手好饭菜。他特地蒸了一锅三变爱吃的山药紫米糕,方便父子俩在山上充饥。六点不到饭菜就做好了,院子里香气四溢。闻思修让福叔去叫三变。老管家知道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尽管觉得早得不近情理,还是上到了二楼。从窗外一看,三变还裹在被子里。福叔决定再等一等,见门口停着一个篮球,蹲身想坐上去,哪知身子一歪,四仰八叉跌倒在地。等他爬起身,门哐啷开了,闻三变头缠白布条,腰挎木枪,背着鼓囊囊的书包冲了出来。闻福急得大喊:
“慢点儿,小少爷,当心摔着!”
“没事儿——”话音未落,顶着鸡窝头的男孩已坐到餐桌前,笑嘻嘻地看着爸爸。
“啧啧,头上可以养鸡仔了。”闻思修故作嫌弃,伸指一弹儿子的竖发。
“那就叫福叔去买一只,我养!”男孩咧着嘴直点头,学小鸡啄米,还咕咕咕地叫。父亲摸着儿子的头直笑。
吃完饭,闻思修替三变摘掉布条,取下木枪,书包也清空了。地图、指南针、魔方、手电筒、紫药水,止咳枇杷露等东西倒了一桌,只把水和干粮装了进去。
“轻装上阵。”
“一切行动听指挥!”三变挺直精瘦的身板,敬了个军礼。
闻思修背上裹着猎枪的黑布囊,三变背上书包,双双出了院门。
巷子里静悄悄的。闻福站在门口,看着爷儿俩在前面走,还是忍不住喊,“小少——”突然又住了口,把“爷”字咽了回去,换成了“小心啊!”他也知道这话多余——在他看来,世上没有比闻思修更谨慎、也更有能耐的人了。闻福喊三变“小少爷”,闻思修让他改,他不愿意。老人在闻家当了一辈子管家,习惯生了根。闻三变也纠正了他好多次,闻福这才听了,答应在公共场所改口。
三变扭头叫福叔放心,拉着爸爸的手蹦跳着往前走。闻福眯眼目送两人消失在胡同口的老槐树边。闻思修牵着儿子朝城南走,闻三变发觉方向反了——过去他和爸爸常爬的那座山在城北。闻思修说,这次去爬另一座山。
闻三变想了想,点点头:
“嗯,我觉得也是,松山的鸟窝都被我们掏光了。而且,据我长期观察,那座山上虽然有鸟跟蛇,还有松鼠,但却没有狗熊和野猪。打猎,必须要有大型野兽才行!”
闻思修见儿子一副老道的派头,抿嘴笑了笑。“就是,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山,真正的野兽!”
“哇!那我不会被老鹰叼走,或者被大象踩上一脚吧?”三变故作惊怕。
“哇!山上要是发现了大象,我们可就发了哦,一定是稀有品种!要知道,大象一般只生活在热带丛林和草原。不过,老虎还是有的,你可要小心点呐,可别像在松山上那样乱跑。”过去一上松山,儿子就像野人一样满山疯跑,闻思修觉得有必要打一下预防针。
“真的?”闻三变将信将疑。
“那还有假!”闻思修语气不容置疑。三变抓紧了爸爸的手。
“怕了?”闻思修问。
“不怕,嘿嘿。”三变挺胸拔背,拿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他想起爸爸说过的一句玩笑话——男人做事,就该像玉皇大帝娶土地婆那般惊天动地,要么干脆就不做。他对此深以为然,觉得这次打猎是检验这个观点的好机会。他最瞧不起胆小鬼。有一回,同学赵子骁在课桌下见到一只千足虫,叫得跟杀猪一般,居然还赢得不少同学的同情,他对这两种行径都很不以为然。
刚穿过两个街区,瞌睡虫就来捣乱了。闻三变开始哈欠连连,两条腿也越来越软——他生怕爸爸一个人溜了,一晚上都支愣着耳朵,没怎么睡。他迷迷糊糊走,迷迷糊糊地说话。闻思修见儿子脑袋像拨浪鼓般直晃,一把将他抱起。闻三变只觉自己像根羽毛似的离地三尺,轻飘地飞了起来。
约摸一个小时后,闻思修抱着儿子走入城南郊区的一片树林。在林中穿行了二十分钟,来到一个僻静处。周围是数十棵挺拔的银杏,一块两人多高的天青色大石卧虎一般立在眼前,石面光滑,“虎头”处张着一道缝,有半人宽。
闻思修站在石前,从脖子下掏出一支半指长的棕色木笛,放进嘴里。响起一丝清幽的乐音,喧闹的城中是无福听到类似声响的。仿若天籁的微鸣从木器中飘出,在林中澄明的空气里微微震荡,蜿蜒潜行,像一条通体透亮的银鱼在明溪中游弋,明明就在你眼帘下,一分神,它就踪迹全无。
细若游丝的笛音消停下来,闻思修扭头看靠在右肩上的儿子,小家伙睡得正香,口水浸透了他的外衣。
“噗——,噗——”
两记沉闷有力的声响从黑洞洞的石缝里传出,一个硕大的黑影倏忽停落到闻思修的左肩头上。
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
外形跟乌鸦一模一样,个头却与一只成年山鹰不相上下。黑鸟羽毛柔顺,油亮的光泽能照出人影来。它威严地转过头,看向趴在另一边的孩子,琥珀色的眼睛一动不动;闻三变压歪的嘴还淌着口水,一无所知地沉浸在梦乡里。
黑鸟抬起利爪,低头在坚韧的喙上挠了一下,喉管发出短促的咕鸣。
“走了。”闻思修不知是对沉睡中的三变、还是对神情肃杀的黑鸟轻声说道,迈开步子,朝石缝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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