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三变收到爸爸的信,是在大早上。
左左把信放在三变房间门口,飞到院子里的槐树下,衔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子,飞回去把石子压在信封上面,再飞上窗台,隔着窗玻璃看了会儿正在睡觉的孩子;忽而又发现了黑帽子——小火鸦立在衣架上,头藏在翅膀下正睡着——左左的目光变得少有的柔和。
左左跳到门前,用喙叩响房门。屋里传出动静后,它飞上槐树藏起来。
听到敲门声,闻三变迷迷糊糊地喊了两声“爸爸”——他的第一反应是爸爸回家了——福叔舍不得他早起,早上从来不敲门,不得已了,也只站在院子里轻喊几声。
闻三变打开门,看到地板上有封信,上面还压着颗石子。四周并没有人。他疑惑地捡起信,又回到床上。拆开信看完,并无特别的感觉。他把信放在枕头边,想着爸爸一时半会回不来,不免失望,又取出信封里的黑石头,翻来倒去地看。石头光滑透亮,把他的眼睛都映照了出来。
看了会儿,闻三变觉得石头里的黑色似乎流动起来,形成一些古怪的造型和图案。他揉了揉眼,那些图案复又消失,眼前还是一块静止的石头。他想,兴许是眼花了,于是把石头挂在脖子上,琢磨这信是怎么送来的。
信封上没有邮票邮戳,肯定不是邮局送来的,福叔也不会这么神神秘秘的,他想到了左左。
院子里传来呼拉拉的扇翅声。
闻三变一个鲤鱼打挺,赶紧跑到门外,见到一个黑点朝南边遁去,“左左”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黑点就消失在天际。
过了两天,闻三变把信拿出来让福叔看,好让他对爸爸晚归有个思想准备,不至于提心吊胆。读完信,闻福的反应与闻三变大不一样。他捏着信呆了好半天,脸上愁云密布。
闻三变把这信当成爸爸的告假条,没往深处想。但闻福作为成年人,感觉要敏锐得多——这种语气的信,通常是在紧要关头才会写的,尤其当它是出自闻思修的手——他不会无缘无故写这么一封信。
闻福脑子乱了。他克制着不往坏处想。接下来几天,他越来越失魂落魄:早上忘记喊三变起床;煮饭忘了加水;炒菜没有搁盐;出门忘带钥匙……闻福心慌气短,六神无主。
三变连续三天迟到,有些生气,但看着内疚的福叔,又不忍发作。侯麦却高兴得很,巴不得不去上学。
那封信成了一块大石头,压在闻福心上。他想来想去,给莫文奇打了个电话。莫文奇沉默一阵,故作轻松地安慰闻福,叫他别往坏处想。
“思修一贯谨慎,哪里会有事?”
莫文奇的安慰多少起了些作用。闻福想,是啊,三变他爹不是一般人,怎么会有事?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算着算着,心又提起来。
一天傍晚,闻三变和侯麦围着柿子树数果子,闻福灰头土脸地跑过来,吭哧着问:
“少,少爷,你有没有看到一件灰布汗衫?”
“什么灰布汗衫?”闻三变问。
“就是我平常穿的那件,右手边有个深口袋,装东西最万全的那件。我也不知挂哪里了,到处找不到!”闻福一边比划一边说,急得额头直冒汗。
“找不到换件别的呗。”
“不行,你爸走那天,跟我说有要紧事交待,我记在纸上,随手搁进汗衫口袋。我——哎呀,记性不中用了,什么都忘!你爸走了几天了都?”
“差不多三十天了。”
“三十,三十,”闻福失神地看着摊开的两手,喃喃道,“汗衫搁在哪儿了……”
“福叔,你身上穿的不就是吗?灰色的,右边缝了个深口袋。”闻三变拉了拉闻福的外衣,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
“啊?哦!”闻福低头一看,两眼顿时亮了,颤抖着接过那张纸。“饭弄好了,你们先去吃啊。”然后回到自己屋里,戴上老花镜看起来。
纸上这样记着:
“思修出远门,交待要事三件:一,月内不回,可带少爷进屋,开东墙横五竖八处砖条,此暗格里放置物交给少爷;二,若家里不够用度,客厅茶桌下藏有资财,可保生活无虞;三,(此条最为紧要)少爷年纪渐长,不可再以弱小待之,宁严不宽,宁罚不赏,助其个性坚强,人格耐苦,以备人生急难,切记!”
闻福看完,连说三个“好”字,把纸条叠好放回口袋。这下他放心多了,至少,他对下一步怎么办心里有数了。但是,对照那封信,回头再一想这几条嘱咐,闻福心里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他越琢磨越觉得,闻思修似乎早知此去凶多吉少,所以交待长远。别的不说,家里的现钱怎么也能对付个三年五载,闻思修是清楚的,他却提到用度支出问题,难道他做好了几年、甚至更长时间都回不来的准备?闻福觉得不对劲,又拿出纸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坏了,坏了”地叫了两声,头脑再度混乱起来。
他摘下眼镜,不停揉着眼窝,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努力定了定神,来到厨房。两个孩子正各捧着一碗杂拌菜在吃,桌上炒好的菜都没有动。他看了一下,他们的碗里盛着生菜叶、苦菊、黄瓜片、西红柿片,还撒了些葡萄干。
闻福一脸惊愕。“你们……怎么吃这东西?”
“唔——”闻三变眼瞅着闻福,支吾道,“我们想吃蔬菜沙拉,就自己做了,很好吃!喏,你也有一份!”说着把一个白色瓷碗推到福叔面前,笑嘻嘻的。
闻福把桌上的几个菜尝了一遍,扑扑都吐了出来。菜都跟盐腌过一般,咸得没法吃。米饭水搁少了,压根没煮熟。闻福懊丧地坐下,两手捧头,哭了。
第二天是周六,闻福前一夜已经想好这一天的安排。吃完早饭,他塞给侯麦一张写好菜名的纸条和五十块钱,让他去买菜。闻三变也想跟着去,闻福说下次一块去,待会还有事。侯麦走了后,闻福就对闻三变说:
“少爷,你爸有东西要交给你,你跟我来。”
闻福拿钥匙打开位于客厅后面的小房间。
记事以来,闻三变还是头一回进爸爸的房间。他的印象中,爸爸总是在客厅和院子里活动,他的房门总是带着锁。闻三变从不过问为什么,就像他从不过问妈妈的事一样。
闻三变睁大眼睛打量这间神秘的屋子。
房间逼仄、阴暗,陈设简单。南墙边放着一张仅有一身宽的单人床;北墙中间有一扇窗,窗台与一臂之隔的围墙间搭了个简易木架,摆满花草,其中一盆海棠开得正红;窗前陈旧的书桌上,整齐摆放着书、笔墨和砚台;东墙上挂着一幅镜框照,右边是闻思修,左边是一个女子,二十多岁,温和浅笑着,抱着一个藏蓝色襁褓。他们身后虚化的背景中,隐约有一艘飞艇。
“福叔,那就是我妈妈吗?”闻三变望着那张照片,脱口而出。
“是啊,她抱着的那个娃娃就是你。”闻福两眼发酸,伸出手,用衣袖擦了擦镜框玻璃。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床上西头放着枕头,也就是说,闻思修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这张照片。
“她很好看……”闻三变眼睛一眨不眨,出神地喃喃自语道。照片上,尹辛宜穿着蓝底碎花布衣,长发如瀑,脸上带两个浅浅的酒窝;闻思修那时头发乌黑浓密,一手揽着妻子肩头,另一只手扶着那个裹住儿子的襁褓。
“那个包我的毯子我还记得。我盖过,现在还在衣柜里!”闻三变眼尖,一眼又认出那块蓝色绒布毯,心里暖乎乎的。
“是,是,你盖它一直盖到三四岁哩!那时候,你到哪儿去都要带着这块毯子,没有它盖在身上,你就不睡觉。我都不敢洗。你对它可有感情了。”闻福感慨道,“那是你妈妈亲手做出来的。”
“她可真能干!她叫什么名字?”
“尹辛宜。”闻福一字一顿,“尹就是‘伊人’的‘伊’去掉单人旁,辛苦的辛,事不宜迟的宜。”闻福知道三变认字多,自己的解释他能明白。
闻三变在书桌上找了一支钢笔,拧开笔帽,从一个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空白页,写下“尹辛宜”三个字。他看看名字,又对对照片,说:
“嗯,名字很好听!”
看到这张全家福,想到那块绒毯,闻三变对妈妈那种若有若无的印象变得具体起来,觉得与妈妈有了交集,大为满足。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屋里没有镜子,跑回自己屋取来文具盒。文具盒内盖上有块小镜子,闻三变看一会儿照片,又照照镜子。
“你和妈妈的眼睛、嘴最像,脸型也像!”闻福说。
“耳朵呢?她的头发太长,把耳朵挡住了。”闻三变摸了摸耳朵。
“你的耳朵随爸爸了,又大又硬,有主意;鼻子也像爸爸,鼻梁高,又长,说明长大了有毅力……”闻福刚夸了两句,闻三变就“唉呀”一声,不乐意听了。闻福想起闻思修“宁严不宽,宁罚不赏”的嘱咐,就不说了。
闻福掏出留言条,找到藏东西的位置,正好在镜框照后面。他取下照片,找到那块墙砖,敲了敲,没有动静。他又从另一个方向数了一遍,还是落在那块砖上,又敲了敲,还是没反应。
“肯定有机关!”闻三变提醒。
“我也知道,可是机关在哪里啊?你帮我找找。”
闻福抱着闻三变让他看。闻三变在墙面上扫了一眼,就发现这块墙砖右下角有一块颜色稍深的圆斑。他伸出小拇指按住圆斑,那块墙砖连着左右两块砖头向外伸出来,就像一个拉开的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速行靴、牛角号、一叠纸片和一个灰色布袋。闻三变把东西都拿了出来。
“就是这些东西吗?都给我?”
“你爸爸是这么交待的。”
“这双靴子我用过。这只号角我也见过。这叠花花绿绿的纸就不知道干什么用了,还有这袋东西……”闻三变把手伸进布袋,“噢——是金刚子!”
闻福看出来,那叠纸片是变形纸,想了想,怕三变随便糟蹋,就又把它们放回暗格。他拿起那只牛角号说:
“这号角叫震山号,可以号令猎人。穿上这双靴子跑得快,可以躲避危险。”
“这些东西都用不上。这儿没有猎人,也不会有危险!”
“咦,哪儿的话!猎人没有倒有可能,危险可不能说没有哇。只要有人,就有危险,你比如说——”
闻三变打断闻福:
“福叔,我们老师说了,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只要不惹事,就不会有危险!”
“哪个老师这么说的?他就是个木脑壳!小少爷,你可别听这些胡话。福叔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经过,不信还比不上一个老师。”
“好,好,我把靴子放在床下,震山号挂在床头,你放心了吧?”
“这就对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你爸爸特地交待的,还是照做好,这样他才放心不是?”
闻三变想了想:
“福叔,我想以后常进来看看。”
闻福一时找不到肯定或否定的依据,不忍拒绝三变,点了点头。闻三变对着照片又看了半天,这才不舍地离开。
已近中午,院外响起敲门声。
闻三变跑在闻福前面开了门。侯麦站在门口,大汗淋漓,右肩上扛着个硕大的麻袋,左手拎着菜兜子。他吭哧着跨进院子,把沉甸甸的麻袋扔到地上,瘫坐一旁,大口喘气。闻三变赶紧跑去倒水。
闻福检查菜兜,该买的菜都在里头了,不明白那个粗布麻袋里装着什么。
“闻武,你扛回来这么大个袋子,是干什么的?”
侯麦擦了一把汗,接过三变递过来的水,咕嘟咕嘟喝够了,连打两个嗝。
“福叔,我买完菜,回来路上看见一辆马车,车上装的全是土豆。三弟不是喜欢吃嘛,我就想买点。问多少钱,卖菜大姐说,这是东北土豆,好吃不贵,两毛钱一斤。我一听,比菜市场见过的菜都便宜,就想多买点。我一看,还剩十块钱,就买了四十斤。”他笑着说,像是干了一件大好事。
闻福一听,脸色都变了。
“两毛一斤还便宜?哪个告诉你的!我买的土豆从来不超过一毛八!跟我去菜市场也有回数了,就是不长记性,连个菜价也记不住!菜市场遍地的便宜土豆你不买,偏偏买街边的样子货,还一买这么多,看你吃到什么时候!”
闻三变看不过去,就在一边劝说:
“福叔,别说武子哥。这个土豆贵,肯定比一般的要好吃。不怕吃不完,以后我每天吃,顿顿吃,绝不浪费一个!你放心。”
闻福压着火问:
“那还剩两块钱呢?”
侯麦撇着嘴,一指麻袋:
“买这个了。”
“这个破口袋……唉!”闻福嫌弃地直摇头。
侯麦顶着暴晒把四十斤土豆扛回家,本以为做了一件好事,没想到受到一顿呵斥,大是委屈。
“那我把它还回去。”他眼眶都红了。
“还什么还!人家好不容易把一车东西卖给个傻包,还等着你回去找?”闻福翻了个白眼,“真是没用……”
“福叔!”闻三变猛一跺脚,大声提醒闻福。
“以后莫再让我买菜!”侯麦站起来,埋头冲回屋里去了。
“福叔,以后你对武子哥好点。”
“我对他不好吗?给他好吃好喝的,也没给他派重活。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怨谁?”
闻三变摇摇头,安慰侯麦去了。
那天晚上,莫校长来到闻家。
他听说了那封信,心里不踏实,就过来看看。他跟闻福聊了一个多小时,表现得看似轻松,其实一直揪着心。他递给闻福一个纸包,里头包着两根呼救炮。闻福在西界见识过这种东西,知道该怎么用。
闻三变以为校长来家访,乖乖地和侯麦躲在楼上看书。临走时,闻三变和侯麦都下楼送校长,莫文奇叫他们好好准备,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
当晚睡觉,闻三变在衣柜里一阵翻,找出妈妈织的那条四四方方的绒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躺下,把毯子盖在身上。如今只能盖住半个身子了。
等黑帽子从树上飞进屋,他熄了灯,忍不住把毯子拉到鼻子前嗅一嗅,隐约还有一股乳臭味。
他紧抱着毯子,想着照片上妈妈的样子,默念着她的名字,想着念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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