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局的黑色列车穿过田野、山丘、平原、城镇，一路往南。
藏在密柜中的蚱蜢人神疲力乏，失魂落魄。熬人的一夜总算过去。他们失手了一桩十拿九稳的任务，不过好歹都活着。
列车有节奏的震颤提醒他们身在回西界的路上，这多少是一点安慰。
肃原问将军的伤势，敖奥捂着伤眼，无心说话。肃原明白将军此时的心境，不再吭声。他的情绪也平复下来，杀气与惊惶让位给身体最真实的感觉——疼痛。他腿上还插着一支铁笔。
肃原摸着黑，手在穿进护甲的铁笔上来回摸索，弄清楚形状后，他握紧铁笔后端，咬牙用力一拔。噗嗤，铁笔穿筋破骨而出。他厉声哀嚎，敖奥一惊，赶紧捂住他的嘴。
惨叫盖过了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隆声，越过货车厢，传到乘客车厢。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怪叫。不少人把头探出车窗，前后查看状况。
贾斯文正打牌，手一抖，不过很快镇定下来——作为本次护送任务的负责人，不能自乱阵脚。他不以为然地挥手道：
“有什么好看的，大惊小怪！车上的货都是自己装的，又没活物，指不定是路边什么兽喊鸟叫，把你们吓的！要是去了西界，遇上更大的动静，还不得尿裤子！”露着黄牙嘿嘿笑起来。
“就是，就是，听队座的，大白天的能有鬼？赶紧出牌。”打牌的人附和道。
一个二十出头、面色苍白的小伙坐在车厢尾处，一路不言语，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出神。那声沉闷而有穿透力的嘶叫打破了沉思，令他汗毛倒竖。他蹙了蹙眉，黑眸透着警觉，霍地起身，大步走到车厢中部，面对贾斯文。
“队长，刚才那声音……您听到了？”小伙子红着脸说。
“听到了啊。”贾斯文抬起头，不知对方要干嘛。
“那声音不寻常，保险起见，还是去后头看看。”小伙子声音轻微，却透着倔劲。
贾斯文朝桌上扔出一张牌，没好气地说：
“你叫什么来着？”
“寇殷之。”
“去哪儿高就？前哨站还是猫子垭？”
“前哨站。”
“哦，那听力应该没问题，巡山员选拔很严的。”贾斯文继续出牌，没有起身的意思，“放心吧，没事儿。”
“贾队长，我提议去后面的车厢做安全检查，请考虑。”小伙子加重了语气，脸色更红了。
贾斯文停了下来，猛一敲桌，一字一顿道：
“我再说一遍，不用！这回听清了吗？”
全车厢的人都紧张地看着他们。寇殷之不为所动。
“局长在动员会上说过，一名合格的秘境局工作人员，尤其是巡山员，首先要有安全意识，不放过任何疑点与隐患。大家都听到了，刚才那声怪叫不是什么普通鸟兽能发来出的。从方位判断，就是来自后面的货车厢，难道不该查一查？”
贾斯文见对方这么不给台面，脸憋得发青，腾地站起来。
“我天天围着局长转悠，还用你教我？你小子胡喷也不看看对象是谁？给我难堪不是？好，好，叫你给，叫你给！”把手里的牌一张张朝寇殷之脸上丢去。
寇殷之也不躲闪，任凭纸牌啪啪打在脸上。
周围几个人看不过去，劝贾斯文坐下，给他倒茶点烟，劝他消气，还数落寇殷之不懂事。谁都明白，寇殷之的请求有道理，但没人想为这种小事得罪管事的。
寇殷之像根木头，继续说：
“队长，我只是新来的，不周全不要紧，您应该做好表率。”
贾斯文身边的一个牌友跳起来，龇牙喝道：
“臭小子没完了，欠揍啊！”说着抡起了拳头。
“别，别！”贾斯文赶紧喝止。他虽在气头上，也不想自己带的队伍内讧，传出去不好听。他喝了一口茶，苦笑道：
“行，没见过你这么认死理又好为人师的，我甘拜下风！那就去看看有什么名堂！”
贾斯文打头，一行人把后面四节车厢逐列查了一遍。看到最后一节车厢里的黑色铁柜，贾斯文拿手敲了敲。藏身于内的敖奥和肃原不约而同抓紧了武器。贾斯文转过身，一摊两手，歪嘴笑道：
“查完了，屁都没有！”
“等一等。”昏暗的光线下，寇殷之走到铁柜门前，蹲下来，伸手在门缝边摸了摸，抬起手，指肚上有一道黏浊的绿渍。他再一看周围地面，倒是干干净净。
“你们来看。”他站起身，伸出手指让大家看，“这是什么？”
贾斯文瞥了一眼。“不就是绿漆嘛，疑神疑鬼，前哨站要了一批漆，要刷仓库用。”
“这柜子能开吗？”寇殷之擦掉绿渍，问道。
贾斯文脸色刷地变了。
“你是真不知好歹还是装糊涂啊？打开这口箱子？你要害死我们哪，还是你不想在秘境局干了？这是绝密级的密柜！浑小子哎，不是垃圾箱，不是集装箱，不是你他娘的拉杆箱，想开就开！你要再胡搅蛮缠，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贾斯文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大家看着寇殷之，无不摇头叹气，纷纷走掉。剩下一个黑脸膛、留着寸头的壮小伙。他伸出有力的大手拍拍木然的寇殷之，同情地说：
“榆木头，别闹了，路还长着呢，瞎较个什么劲！”一把拽住寇殷之，把他拖回乘客车厢。
黑脸膛的年轻人叫吴文勇，去年和寇殷之同时进入秘境局，这次又同往前哨站。吴文勇比寇殷之长两岁，两人性格天差地别，却成了一对好友。吴文勇看寇殷之只认死理，就笑他是“榆木头”。
回到座位上，寇殷之依旧望着窗外。其他人还是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各行其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贾斯文心里发虚，时不时朝寇殷之那头瞄几眼。
除了贾斯文，车厢内其他人都是最近两三年才进入秘境局，大部分人这次被派往西界工作。他们都很年轻，想法多，又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对于那个神秘陌生的去处，他们寄予各种理想化的期待。在他们眼里，西界就是人生与事业的一个新起点。
寇殷之性格内敛，并不愿意与人发生冲突，可是在原则问题上，事无大小，他都会坚持己见，先理后人。无原则的礼让和妥协，他没这根弦。他仍然想着那声怪叫，还有那个黑色密柜。
天色暗下来，火车不知不觉进入湘西大山区，像一头寻猎的黑蟒，游走在群山之间，钻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隧道。
星辰迫不及待地现身没有黑透的天空。
尽管是盛夏，车厢内也透着阵阵寒意。有人抱怨起来，嚷嚷着加衣服。吴文勇身体健硕，也抵不过山上沁骨的寒凉，取出一条薄毛毯，搭在自己和寇殷之身上，靠着椅背打盹。
贾斯文看了看表，十点多了，再过一个小时就能到猫子垭基地。
天全黑下来，亮着灯的火车就像浮游在黑暗的虚空中。车外是触手可及的星辰、重重的山影。寇殷之看得出神，觉得自己置身于一条人神不知的密路上。他此刻倒忘了，他要去的，正是一个文明世界并不知晓的密所，那里藏着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火车在混沌的空间中转来转去，前方终于现出一片亮光，几道光柱射向空中，仿若勾连天地的桥梁。
猫子垭基地到了。十多个人候在站台上。
火车停稳后，贾斯文第一个走出车厢。站台上为首的高个中年男子迎上去，粗声大气地叫着：
“哎呀呀，看谁来了！欢迎，欢迎！”几声大笑，豪气十足。
“袁……袁……站长……咔咔……”贾斯文还没站稳，干柴样的身体已被对方箍桶圈一般搂住，喘不过气。
猫子垭基地站长袁金团，虎背熊腰，国字脸，满面风霜，双目有神。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夹克，脚蹬陈旧的牛皮靴。
贾斯文刚从透不过气的拥抱里解脱，又祸不单行地被袁站长拍了几下肩，骨头差点散架。袁金团是出了名的力气大，加上在山上一呆十多年，晒得跟乌木一般，赢得一个绰号——“袁黑熊”。
贾斯文揉着肩膀，把车上下来的人一一介绍。跟袁金团一握手，他们个个龇牙咧嘴，有几个忍不住哟哟直叫。贾斯文觉得很没面子。车上下来的人一个个揉着手，基地的人暗地里直发笑。袁金团回头吼道：
“笑个头！当年你们哪个不是这副熊样！抓紧搬东西，别误了时辰！”
贾斯文只装作没听见，跟袁金团说笑着，和二十多个人哆哆嗦嗦往基地里走。
四周是古怪森然的山群，安静得瘆人。那几根光柱是基地塔台上的探照灯光，直射向对面一堵无边无沿的“黑墙”。周围那些随便放到哪里都称得上首屈一指的雄山峻岭，跟那堵“黑墙”比起来，就是侏儒跟巨人的区别。
寇殷之凭直觉判断，那就是“山与天平，水落万丈”的摩天岭——通往西界的分水岭。
嫩头嫩脑的年轻人不住惊叹，袁金团本就鼓突的胸脯更加骄傲地耸起，恨不能与摩天岭一试高低。站在他身边的贾斯文，也就愈显瘦水寒山，骨感得可怜。
猫子垭是一块狭长但相对平整、最接近摩天岭的山间平地，所以前往西界的基地就建在此处；再往前就是无底深涧；三排两层楼房依山而建，四座塔台靠近深涧，楼房与塔台间是一大块空地，停落着几艘飞艇，其中一艘足有四五层楼高，正是猫头鹰号。
袁金团把贾斯文一行人带到猫头鹰号前，有些抱歉地说：
“旅途劳顿，于情于理我该好好招待你们，可局长指示，有紧急物资过境，让你们一下火车即刻出发。现在正是子时，云门最亮，这时过去最安全。这份东道先欠着，日后弟兄们回来，袁某一定补偿！”
“袁站长不用客气！出发前局长交待了，这趟任务，物资与人同等重要，等不得。我们先过去，回头再聚！”贾斯文说。
袁金团说了声好，举手正要拍他肩膀，贾斯文兔子一般闪到一旁，招呼大家登艇。物资和保密柜这时都运了过来，装进了货舱。
猫头鹰号慢慢升空。皎洁的月光下，白色云絮从舷窗前不断下沉。穿过厚厚的云层，飞艇不再上升，在空中停滞。
前方摩天岭上露出一道狭缝，透着亮光，似一个竖立着的银色纺锤。飞艇调整高度后，朝那条崖缝飞去。巡山员们啧啧称奇。
“那就是西界通道——云门。”贾斯文指着前方说，“白天消失在云雾里，只有在夜间，而且基本上在子时段才出现。睁大眼睛好好看，下一回看可能得等到卸任了。”
抵达前哨站的时候，月亮还没落下。寇殷之被吴文勇推醒，揉揉眼，看到窗外连排的房屋和塔楼，知道已到了目的地。他从行李柜中取下背包和箱子，肩背手拉着行李，随人流下艇。
前哨站笼罩着淡薄的月华，钢筋水泥的警戒塔楼和圈着铁丝网的围墙看起来也不那么冷硬。几十艘大大小小的巡山艇整齐停落在四个足球场大的停艇坪上。
离猫头鹰号不远处，两个巡山员站在一艘小型艇前，忙着做起飞前的准备。他们穿着银灰色制服，胸前嵌着一块灰色胸章，上面刻着穿越山门的人字形灰雁形象——这个标记意味着忠诚与团结。正因为这个穿门雁徽记，巡山员被西界居民称为“雁人”。
他们一个背枪，一个挂弩，全副武装，看到新来的同事，微笑着扬手招呼。
这时，那个黑色密柜正被一辆装卸车搬往那艘巡山艇。飞艇后舱门徐徐打开，一个脸上带疤的干瘦男子走出来，贾斯文快步迎上去，和他耳语了一阵，时不时指点那个密柜。
说完话，密柜已被装进货舱。疤脸人和贾斯文握手道别，一挥手，招呼另两名巡山员登艇。巡山艇缓慢升空，在寇殷之满腹疑窦的注视下，掉头朝东北方向飞去。
